這位海昏侯運氣好,躲過歷代「摸金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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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號侯夫人墓外景

工作現場

◎文並攝/沈傑群

關於它的前世今生,坊間亦流傳出紛繁版本,盜墓者的狡詐與失意、考古隊驚天發現的意外之喜、數量上萬的滿室厚藏……所有傳奇故事都會回溯到那一條長達14.8米的幽深盜洞,徹底刺破了一個村莊的安寧。

大塘坪鄉觀西村距離南昌市區50公里清晨風雨侵襲,我攔了一輛計程車,司機皺皺眉,讓我趕緊開手機導航——在南昌城載客23年,他從未抵達過那個村子。

雖是山長水遠路漫漫,卻擋不住傳奇的洶湧蔓延。

一提起海昏侯墓,沉默不語的司機忽然兩眼放光,開始朗聲流利地向我講述起傳奇的始末肌理:那一年盜墓者的狡詐與失意、考古隊驚天發現的意外之喜、數量上萬的滿室厚藏……以及古墓會為這座城市帶來的無上榮光。

印刻古人生死的蛛絲馬跡,永遠是後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這墓葬的發掘斬獲秦漢考古史上多項「第一」,關於它的前世今生,坊間亦流出紛繁版本。

所有傳奇故事都會回溯到第一天,是一條長達14.8米的幽深盜洞,徹底刺破了一個村莊的安寧。

我拜訪海昏侯墓的時間點,落在兩個高峰間的「平緩期」:11月中旬大量珍貴文物面世轟動全國,而預計12月底之前,眾人矚目的主棺將被打開,揭曉墓主信息。

此時,這座漢墓迎來短暫清靜,讓我得以走近牽涉其中的每個人,觀察他們如何用雙手和歷史建立起聯繫,模糊掉時空的界限。

塵封許久後,古老海昏侯的命運終於流向了現代,一個全新的時間節點。

防備

一有外人接近,守墓警犬便竭力狂吠

這位海昏侯運氣好,躲過歷代「摸金校尉」

墓園的門,很難進入。

登記,寄存,領參觀證,接待我的後勤組長黃細桃也趕到了門口,年紀不出二十的持槍武警板著臉拒絕放行:「排長不同意你就不能進。

」我只好打電話給考古隊長楊軍,聯繫考古所書記王季華,書記打給部隊排長,排長再用對講機通知武警放行。

若想進入主墓底層的考古核心區,以上程序又需重新來過。

歷經七八重關卡,我方得下墓問候安眠兩千年的海昏侯。

環顧墓園四周,鐵絲網和攝像頭緊密包圍,守墓的警犬非常盡職,一有外人接近便竭力狂吠,而「人肉防線」更是有武警、公安、安全員、協警四方力量把守。

墓地防衛如此森嚴,一如古人規劃建造長眠之所時的深沉戒心。

墓主人海昏侯的防備效果究竟如何?千年之久,墓室保存完整,即是最好的驗證。

我沿甬道緩步走下墓室,占地約400平方米的高敞空間撲面而來,包含迴廊、過道、主槨室、外藏閣。

主槨室面積約為60平方米,清晰劃分為東、西兩室。

我所見到的墓室,顯然剛送走一場盛大的喜悅,那些震動國人的編鐘、竹簡、青銅器、馬蹄金、雁魚燈、韘形玉佩等精美器物,已被運至文物保護庫房。

現場情形一目了然,兩三個工作人員於東西室清理木漆器,兩人負責用木板和海綿包裝文物,另五六人則在主槨室中央操作航吊機,拖走重達千斤的側板和橫樑。

還有人不時向墓底洒水保濕,以免木漆器裂損。

田莊一臉學生氣,卻儼然一位經驗豐富的熟練工。

當厚重的側板緩緩升至有軌滑車上,他大聲提醒:「看看側板上還有沒有殘留東西?」重複問了三遍。

工作人員回答均逐一檢查完畢——附著在槨板上的漆片,很容易被忽略,每一片都必須悉數收集。

田莊在這支考古隊里顯得格外青春,這位南京師範大學考古學專業的研究生今年30歲,入行未久經歷不淺,性情陽光,也是考古隊里罕見善談的一個,他熱情為我提供了諸多信息。

主槨室的西室面積比東室小一半,現場清理得相對乾淨。

西北角地上散落著一些黑色木漆器碎片,其中沾土的兩塊金餅,難掩其輝,吸引了大多參觀者的注意力。

可再仔細瞅瞅,金餅旁的泥土竟裹有一隻格格不入的髒舊白手套。

田莊告訴我,這是盜墓賊五年前遺落現場的「罪證」。

他們這般推測,是因為手套最初被發現壓於槨板底下。

可以想像,那一晚趁著月黑風高,盜墓賊打洞深達14.8米,是怎樣滿心期待地伸手翻找寶貝的蹤影。

古代帝王列侯們築墓時縱有心防備,也無法阻止後世的「摸金校尉們」前來搜羅毀壞。

只能感嘆這一代海昏侯的運氣足夠好,全靠老天爺庇佑。

東晉的大地震令主槨室坍塌,沒入地下水,南朝鄱陽湖水南侵,地下水位抬高。

墓室被水淹隔氧密封,文物完好。

五代時期的盜賊無功而返。

當今闖入者有眼無珠,早於2011年前看似封土稍大的2號侯夫人墓已遭肆意侵擾,替海昏侯擋了一劫。

主棺處於主槨室東北角,以一塊碩大海綿覆之保濕。

待到重見天日後,海昏侯將等來現代人的防備方式。

解謎

盼了這麼多年,終於等來一座西漢標準的列侯墓

27日內幹了1127件荒唐事,這可能嗎

自從14.8米的盜洞打開別有天地,公眾翹首以待的第一謎底,定是這座漢墓到底安葬何人?

我站在包含九座墓葬的墓園內遙望東面,遠遠那一行栽植於高處的樹林,便是舊日都城城牆的所在。

「城漫移昌邑,侯空據海昏」,墓室出土的漆器,明確出現的「昌邑九年」字樣,有力證明墓主極可能是海昏侯。

發現盜洞後的第三日,國家文物局專家信立祥就趕到現場。

高達7米的大型封土,讓他意識到此為高等級墓葬,高敞的選址,符合西漢墓的特徵,周圍城垣保存良好,海昏侯墓的形制與出土器物的組合,令他驚喜異常:進門車馬庫,藏閣分類精細,最貴重的財產和身份之物,放置最北邊的糧庫和錢庫,這是高等級貴族墓葬應具備的內容。

和信立祥一道站在主槨室東側台上,他告訴我,多少年來他一直想尋找一座西漢標準的列侯墓,可未能遂願,或是沒有墓園,或周圍都城不明。

長沙馬王堆屬於列侯墓葬,但是他葬於工作之地而非封國,並且是以戰國楚制埋葬而非漢代,不夠典型。

如今總算找到了。

身份尚且為謎,而對於考古工作者,眼見的任意微小之物,皆是不可迴避、不能敷衍的謎題。

每當楊軍現身考古現場,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亦師亦徒」的味道。

楊軍的領導力很強,會時刻督促和指導工作人員的清理、搬運工作,但又時常謙虛如學生,向專家組成員詢問一個個疑問。

例如竹木漆器專家吳順清下到墓室後,楊軍便問他:「我們發現了這麼多廚具,漢代人重視飲食,既然有勺子,為何一直沒見到筷子?」 在他心中,考古是一種猜謎的過程,摸著石頭過河,且尋且思。

考古隊員的「即興討論會」時時進行,一天內我就目睹了三場。

以劉銀懷和田莊為首,四五個工作人員圍著一塊兩頭大小不均的長木板,熱烈討論、分析它究竟為立柱還是側板,種種依據和推測都會詳細記錄在每個人的工作日記中。

那些文物離開了發掘現場,便正式踏上漸近謎底的征程。

文物保護工作站距離墓園約一刻鐘路程,在這裡我見到了被呵護有加的玉器、竹簡、漆器和槨板。

朝外的一間庫房,四側堆積的磚頭和塑料膜圍成一個大水池,工作人員將槨板輕放其中,再灌注純凈水,實現隔氧密封。

而走進裡間一個更寬敞的庫房,數以千計的細長黑色竹簡,秩序井然地躺在純凈水池中,恍若無數魚兒輕靈浮游清水。

竹木漆器專家吳昊對我說,墓室的坍塌和外環境腐蝕對竹簡破壞很大,他們處理步驟是剝離、脫水、脫色(這一步肉眼已可看清字跡),最後會將每一根竹簡封進有機玻璃製成的長條中。

史上海昏侯爵位歷時168年,一共承襲4代。

依據超越列侯的豐厚墓葬及一些器物文字,目前對海昏侯墓主的猜測,大多指向第一代漢廢帝劉賀。

漢武帝的這位孫子可謂命途多舛,一生失意,登基27日便遭廢黜,放逐豫章為侯。

相關文獻稀疏,專家認為《漢書》的記載「27日內幹了1127件荒唐事」亦不夠客觀。

諸多文物中,那些竹簡無疑被承載了人們無與倫比的希望。

透過莫衷一是的紛紜眾說,或許簡牘的文字能揭開身世謎底,還原更多不曾為人所知的真實歷史。

關係

盜墓者圖財,而考古者珍惜的是「古老信息」

陶片的碎片一旦對不上,必須立即放回原位

記得作家王安憶曾對考古工作有一個意味深長的描述,當有位考古者對她說,那些破損的陶土罐一旦帶走,就被放進展示廳或倉庫里,再也無法觸碰時,這句話令她尤為動容,認為這是研究歷史的人和世界建立起一種特別的關係。

置身海昏侯墓的考古進行時,你會真切感到每個人都被無形的「關係」密密纏繞著,任一細微環節莫不如是。

午後三點鐘,我在主槨室的西側,見到了41歲的裘以龍。

他眉眼清秀,身材瘦挺,安靜端坐一隅,專注清理掉裹在器物碎片上的白膠泥,然後輕輕放進桶中,其間甚少與其他同事交談。

裘以龍家住老裘村,早先務農,四年前成為海昏侯墓考古現場的民工。

聽考古隊的人說,由於工作態度踏實、靠譜,這位民工得到楊隊長的專門培養,現被對待以「技工」的身份。

聊起清理文物的要點,裘以龍輕聲細語地說,首先他們要搞清楚文物和周圍環境的關係——作為徒弟,他用了其師楊軍極愛用的「關係」一詞。

我聽楊軍講,考古必須要研究好文物和環境的關係,一粒土也不能丟。

盜墓者圖利而攫取財物,可考古者旨在還原古老的信息。

海昏侯墓考古團隊分為專家組、發掘組和文保組,約50~60人,時常占據主槨室的約十多個人。

技工隊伍中,最懂文物之於時代環境關係的人當屬年逾花甲的呂增福:禿頂,兩鬢灰白,眼神透亮,腳蹬一雙舊球鞋,很愛講故事。

他15歲入行,從事考古已有45年。

呂增福酷愛學習,勤奮自學歷史知識,他自豪地說自己能識別金文180個、甲骨文70個,大篆小篆毫無壓力,《史記·周本紀》能一字不差地流利背誦出來。

呂增福擅長修復陶器和青銅器,重點聚焦在夏商周與秦漢時期。

他坐在小圓凳上一邊清理文物,一邊熱心向我指點身側土層的構成和變化:「一沙一淤」,沙子重而漸漸沉到底部,泥巴在上面。

文物的位置與時間的劃分,深刻對應,因此考古極其講究層次的分類,10×10的探方,每個面皆不可亂。

呂增福說,考古現場往往是眾多陶器碎片散落一起,拼對陶片需尤為小心嚴謹,碎片一旦對不上,必須立即放回原位,因此他總得不停奔來走去,曾經為此跑上七八十里路。

而修復一件青銅器,三個人聯手合力,也得耗掉大半年的時間。

「進考古這一行,你得花上十年時間。

聽這位考古界的「老革命」說故事,給人一種濃烈感覺:似乎一張中國地圖已然深深嵌進了他的身體里,他曾用雙腳丈量過的鄉野風物輪廓,沉澱成皮膚的褶皺、顏色和斑痕。

呂增福老家在法門寺,四十多載的考古長路,令他先後投身過兵馬俑、漢陽陵、法門寺等七十多處遺址、墓葬的文物發掘和修復。

1981年進入秦始皇陵兵馬俑參加修復工作,遍布1號坑、2號坑和3號坑,拼對文物,一天得5塊錢,呂增福回憶那些兵馬俑很沉,「一個馬屁股兩三個人都抱不起來」。

走過千山萬水,家呢?呂增福每年春節方回老家15天,收拾長年冷清的老屋。

妻子十多年前過世,大兒子跟隨他一道在海昏侯墓考古,小兒子擔任從西安至雲南線路火車的廚師長,女兒則嫁到蘇州定居,平日家中空無一人。

呂增福告訴我,他覺得「讓古代人為現代人服務」是考古的至高意義。

考古者們在殘存文物和歷史塵埃中穿梭,細膩尋覓著聯結彼此的紐帶。

期待

那次夏季暴雨,5號坑土牆忽然塌方

已經沉睡了兩千年,海昏侯即將「醒」來

墓室之外,鄉野之中,生長於斯的百姓與這片土地的聯繫,也正被慢慢重建。

午休時間,我走下墎墩山,偶遇正在路上翻穀子的考古隊民工裘德雨。

他現年63歲,為裘村農民,祖上是地方的風水先生,清朝即已遷居於此。

在墓園開始挖掘階段,他就成為民工隊的一員,還清楚地記得彼時墎墩山的模樣。

墎墩本為附近村民的祖墳山,歷史可追溯到明清,平日除非祭掃人跡罕至。

2011年一戶人家的狗,驀然不安的狂吠,引起村民注意,才發現被濃密的灌木叢草遮擋的盜洞,上圓下方。

像裘德雨這樣的民工,考古隊共計60多人,一天工作七小時,工資每日50元,按出勤天數結算。

這一天,黃細桃和楊軍剛好在結算民工們7月—8月的工資。

據考古隊的人說,當地裘村的農民,很有進去工作的慾望,包括鄰近村莊的農民也是。

但駐地旁一個大院村的婦女告訴我,某種程度上,裘村「壟斷」了海昏侯墓考古民工隊,不願讓別村農民加入。

海昏侯墓的名聲日益遠揚,未來,或許這裡人們以種植稻穀、棉花、花生、芝麻為生的生活軌跡,也會改弦易轍。

對於考古隊而言,當下的日子節奏規律,歲月悠長,苦樂錯落。

無事的夜晚,田莊和29歲室友趙建鵬會坐在宿舍里上上網,看看書。

田莊的心態相當樂觀,他唯一記得的艱辛,便是某年雪後的冬夜。

那兩日4號坑的文物需緊急運往北京,田莊、黃細桃和幾個考古隊員連夜加班,進行實驗室考古「套箱」。

夜間溫度降至零下四五攝氏度,他們一直忙碌到十二點才回去,田莊被凍得渾身發抖不止。

還有一次,有驚無險。

某年夏季暴雨,5號坑土牆忽然塌方,萬幸無人在內工作,文物也早早轉移走了。

田莊覺得現在「村居」生活一切都好,期待海昏侯墓主棺打開的時刻,更期待在考古事業上更進一步。

他愉快地告訴我,自己已經打算接下另一個遺址發掘計劃,為期至少十年。

我在村中的考古隊駐地過夜,吃晚飯時遇到了楊軍,他面露疲憊,說今天還要熬夜撰寫海昏侯墓主棺發掘方案,具體實施日期視進度而定。

那一天,那一刻,即將到來,墓主是何人將公之於世。

當晚八點五十分,樓下忽然傳來響亮的口令聲,是駐紮在隔壁樓的武警,準備出發了,他們夜間會住在墎墩山上的營房,兩人一組,每組輪流站崗兩小時。

八名武警列隊向墓園快步行進,我站在村頭路邊眺望,沒有一絲燈光的鄉野,幾乎快被蒼茫的夜色吞噬掉,唯見墎墩山頂投出幾束白燈光,恍若一隻只機警的眼,震懾暗處滋生的邪念。

海昏侯平穩沉睡了兩千年,他並不知道,外頭一群人和一縷陽光,就快要掀開最後一道屏障了。

從此以後,黑暗不再,一切寂靜與秘密終將悉數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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