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張頷先生

文章推薦指數: 80 %
投票人數:10人

韓石山

2017年1月18日,張頷先生平靜地離去了。

這是一個從山西這塊土地上走出來,又讓山西這塊土地增添了光彩的山西人。

從今天起,這個發光體走了,留下的是永遠不會消逝的光彩。

對他的離去,多少人都有悲痛之感,在我看來,準確地認識這位老人,認識他的身世和經歷,認識他的功業和品質,不失為一種切實的悼念。

看他的經歷,要逆著看,更要順著看

張先生在世時,說到他的功績,人們最常說的是,某年中央電視台的《大家》欄目,分上下兩集介紹了他,說他是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還是《侯馬盟書》破釋者。

從此以後,張先生在學術界的地位,顯著提高,過去只知道他是個學家,從此以後,知道是大家。

若以外界的評價,定地位的高下,我倒是覺得,《儒藏》書目收錄了張先生的著作,更能彰顯其學術成就。

《儒藏》是2003年國務院立項,由北京大學儒藏編篡中心,組織國內外著名大學、研究所,編篡的一套儒家思想文庫。

是一套書,也可以說是一個書目,收錄從《論語》到傳世文獻,堪稱儒學經典的著作。

共計200種,且都編了號。

張先生一人,就占了兩種,分別是第90號的《侯馬盟書》,第137號的《古幣文編》。

這樣的成就,由不得讓人想起了他的學歷。

高小畢業!用現在話說,就是小學六年級。

學歷上失望了,自然而然地,會想到他的經歷。

這時候,就看你怎麼看了。

一種看法是逆著看,一種看法是順著看。

什麼是逆著看呢?就是站在他現有的學術成就上,回過頭來,看他走過的學術道路。

這樣看,讓你震驚,也讓你感嘆。

震驚什麼,感嘆什麼?震驚和感嘆的是,這個人,從小到大,一宗宗,一件件,像是專為他後來成為學術大家而設計的,甚至可以說,高人有意設計,都設計不下這麼周到。

你看麼,高小畢業這年,他的堂兄,一個在天津當鋪做小夥計的年輕人,就出版了一本《天津典當業》。

等於是,從小就知道出書這回事。

畢業後一時找不下工作,介休城裡有家茶葉店的老闆,風雅自命,組織了一個業餘書畫社。

他參加了,跟上學習書法繪畫和篆刻,而他篆刻用的底本,恰是有名的《汗簡》。

夠奇的吧。

解放後到了省委統戰部。

誰能想到,當時的省委裡面,會有個文物陳列室,陳列著從解放區帶過來的文物。

看了收藏的青銅器,竟動了寫論文的念頭。

寫了兩篇論文,遇上1958年大躍進,省上要成立中國科學院山西分院,別的所一下子成立不了,考古所先成立了。

要派個所長,一來二去,就選了他。

別人都覺得可惜,而對他來說,不是將魚兒扔進了海里?

總之是,逆著看,條條小路,都通向了一個輝煌的頂點。

但是,若順著看,就不同了。

老百姓有句話,前頭的路是黑的。

也就是說,在從小到大往前走,誰也不曉得前面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這樣,你就知道,這個人這樣走過來,是多麼的不容易了。

還沒出生,父親就死了,九歲上,母親又死了。

在祖父的呵護下,勉強念完高小,找不下事做,只能遠赴湖北樊城,在一家介休人開的商店做學徒。

解放後,在政界混下去,至少能做到省委統戰部的部長。

總是上峰看他,身上文氣太重,官氣太少,打發他去了更適合他的考古所。

一個不懂業務的人,當了業務幹部,混日子就是了,而他偏不認這個命,刻苦自勵,終於成就了一番事業。

看他的學問,要看閃亮的地方,更要看紮實的地方

前面說了,若以收入《儒藏》目錄的著作而論,張先生的成果有兩項,一是《侯馬盟書》,一是《古幣文編》。

這兩個成果,粗略看起來,是並列的,實則不然,應當說,《古幣文編》是因,《侯馬盟書》是果。

為什麼這麼說呢?或許是早年學篆刻,張先生一到考古所,就喜歡上古文字。

他這個人,當過小夥計,凡做事,都愛做個簿子,見的古印璽、古錢幣上文字多了,便收集整理,做成一個本子。

描摹下文字,一一註明出處,時間長了,起個名字叫《中國古代貨幣文編稿》,即《古幣文編》的雛形。

到1966年參與整理《侯馬盟書》時,已具備了紮實的古文字功底。

為什麼在《儒藏》上,《侯馬盟書》排在前面,而《古幣文編》排在後面呢?

這是因為,《侯馬盟書》1976年就出版了,而《古幣文編》一直在搜集中,充實中,直到1986年才出版。

說到張先生的學術成就,人們都說老先生運氣好,當考古所長的時候,正趕上山西發掘了盟書,要是沒有這樣的發掘,也成就不了他的事業。

我不這樣看。

該是他的,想不是他的都不行。

盟書發掘出來了,就是有人故意為難,要從中科院考古所請專家來,而省里有這樣一位高水平的專家,中科院的人要來,也要想一想。

說是這樣說,那個年代,在學術上,沒人敢開這樣的玩笑。

還有人說,盟書上的字,沒有幾個人認識,差不多全是蒙出來的。

這就是外行話了。

研究工作,十有八九,都是靠蒙。

胡適說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那個大膽的假設,說白了就是蒙。

關鍵在於,有的人一蒙就對了,有的人一蒙就錯了。

蒙對了的,就是研究成果,蒙錯了的,說什麼都是白搭。

張先生在學術上的成就,有機遇的一面,更有必然的一面。

就是沒有《侯馬盟書》,光憑《古幣文編》,也是一流的學問家。

再就是,張先生在篆字摹寫與研究上的功夫,也是不可小覷的。

記得前些年,我跟他閒談的時候,他曾自負地說:「我這個人,就是在戰國時代,也不會失業的,到了哪個國家,也會找個謄錄的差事。

」又說:「呂不韋寫下《呂氏春秋》懸之城門,說能刪一字者,可賞十金,即便黃銅,也是貴重的,我若在場,掙千金不成問題。

這兩句話,他都是當笑話說的,但我聽了,卻能聽出說話人的自信。

他的自信,一在古文字的書寫上,一在對文章的鑑賞上。

只有寫得了戰國各國古文字的人,才做得了謄錄的差事。

只有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有鑑賞的能力,才能看了《呂氏春秋》,敢說可刪去一百個字。

說張先生是個奇才,我承認,因為多少人有絕佳的訓練,也做不出他這樣的成績。

但是,我更願意承認,他是一個自學成才而又訓練有素的學者。

看他的品質,要看常人具有的,更要看常人難以具有的

不管是青少年時期的歷經艱辛,還是解放後的機遇及時,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外在的因素。

作為一個山西人,張先生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業績,還有他品質上的特異之處。

說兩件事吧。

張先生的一生,還叫平順,但是有兩個節點,若把握不住,就不會有後來的張先生。

一個是放棄了在樊城學生意,回到晉西,參加了山西的抗戰。

一個是解放後,從省委統戰部,轉到文管會,當了考古所的所長。

後一個有服從組織分配的意思,不必說了。

前一個,完全是他自己的選擇。

若說聯繫人,就是寫過《天津典當志》的那位堂兄,此時在晉西二戰區駐地做事,知道了堂弟的志向,及時給以恰當的安排。

能做出這個決定,有兩個條件,一是畢竟高小畢業,有相當的社會見識,知識國難當年,有為青年,應當奔赴抗戰前線。

還有一個條件,是他出生在一個有文化傳統的家庭,又是個孤兒,不甘平庸,要為死去的父母爭一口氣。

有見識,又有志氣,再艱難也要回山西,這條路就走出去了。

再一件事,就是差一點把《古幣文編》,拱手讓給了一位有名的古文字專家。

上世紀80年代初,張先生去北京開會,帶著早已整理好的《中國古代貨幣文編稿》,讓廣州來的商承祚先生看了。

商這個人,可不簡單,出身世家,少年成名。

他的父親商衍鎏,是前清的探花,他上大學時,就出版過《殷墟文字類編》,是中國著名的古文字學家。

商先生看了張先生的書稿,說他也有許多古錢幣文字資料,兩人的資料可以合在一起,出一本《先秦貨幣文編》。

過了不久,商先生從廣州來信說,他已申請下一筆資金,請張先生將資料寄來。

在那個年代,這是個不小的誘惑。

傍上商先生這樣的名家,等於一步就跨上學術的高台階。

而張先生思前想後,覺得不妥,沒有答應。

後來商先生又找到一個合作夥伴,出了本書,水平之低,全是預料之中。

想想吧,與張先生合夥的書,就是出了,斷不會收入《儒藏》的目錄。

這件事情說明,張先生什麼時候,都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不受一時的誘惑,毀了自己的名節。

如果說他是圖名,圖的也是長久的盛名,不是一時的虛名。

這就說到張先生的品質。

打交道這麼多年,我覺得,張先生這個人,在小事情上可以忍讓,真要到了關係名聲的時候,是絕不含糊的。

就是平時,也不是個稀里糊塗的人。

常見寫到名人的時候,愛說怎樣的和藹可親,怎樣的嚴以律己虛以待人,我覺得全是陳辭爛調,不合人情。

張先生晚年,我去他那兒,是比較多的。

有那麼兩三年,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去一趟。

有時我去了,張先生顯出一副不勝其煩的樣子,問怎麼啦,說是來了個什麼人,喋喋不休,末了多半是要字或是題辭。

每當此時,我就想,我這麼個三流作家,寫一筆狗趴趴字,來人多了還煩,張先生這麼大年紀的人,能不煩嗎?

後來我見張先生用了個妙法,來人說多了,他不願意聽,就糊塗起來,愣愣地呆在那兒,不知是痴了還是睏了。

來人見這個狀況,也就不好多說什麼,道個謝離去。

以我的觀察,張先生一生的成功,若有什麼品質上的保證的話,那就是執著,甚至有種「圪料」勁兒。

這,才是他品質中,最值得讚揚,也是最值得效法的地方。


請為這篇文章評分?


相關文章 

文化巨擘張頷先生走了

一生篤志斯學 功成侯馬盟書本報訊(記者孟苗)1月18日下午,中國著名的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書法家、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山西省文物局原副局長、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原所長張頷先生,因病醫治無效在太原...

文化巨擘張頷先生辭世

今天下午5點25分,文化巨擘張頷先生安詳辭世,享年98歲。老家從張頷先生的學生薛國喜處證實了上述消息。薛先生並告知:張頷先生出殯時間安排在五天後。這是一個告別的年代。我們告別了柴澤俊先生,告別了...

《侯馬盟書》驚天下《古幣文編》照九州

【追思】百年學人頷首問道今世終成大典,一代巨擘擱筆西遊誰來再續盟書。1月18日17時27分,著名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書法家,山西省文物局原副局長、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原所長張頷,因病醫治無效在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