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頷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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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頷是誰?假設你在王府井大街發問卷調查,不會有幾人回答得出。

普通老百姓不用說了,就連筆者,也是在聽了馮其庸的推薦,才知其大名,跟著去看韓石山的《張頷傳》,才知其業績。

張頷是大師嗎?這要看和誰比,以及比什麼。

和饒宗頤比,僅就古文字學而言,張頷要勝一籌,他1976年出版的《侯馬盟書》,深獲中、日考古界、學術界的推崇;就詩詞、書法、繪畫、篆刻而言,張頷也是高手,即使不能說勝過饒宗頤,也是各有面目,自成千秋。

茲舉一例,本書寫饒宗頤的第一節,就是「遐齡出任西泠印社社長」,正是這家西泠印社,2004年秋特邀張頷加盟,這是該社成立百年來吸收的山西省第一位社員;說到學問的廣度、跨度,張頷不及饒宗頤;至於知名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張頷的知名度為什麼這麼低?大致可作如下分析:一、專業面窄。

古文字學、古地理學、古史學,屬於冷門,出了那個小圈子,極少有人關注;二、地域偏,職務低。

張頷若不是生活在山西,就難以享受它特有的資源,也就沒有後來的《侯馬盟書》,這是得天獨厚。

但山西畢竟只是一省,在學術上處於邊緣地位,他在省內的位置,也只做到山西省文物局副局長,兼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所長(姚奠中曾官至省政協副主席),擱在當地,大小算個人物,擱在全國,就淹沒無聞了;三、出身孤兒,自卑兼自斂,淡泊成性,大隱於市,刻意和媒體拉開距離。

除了在央視《大家》欄目做過一回客,張頷平常很少出鏡。

且看他的《汾午宿舍銘》:「斗室三間,混沌一片,鍋碗瓢盆,油鹽米麵,斷簡殘篇,紙墨筆硯。

閉門掃軌,樂居無倦,主人誰何,淳于曼倩。

金紫文章,蒙不筱辯。

」且看他的夫子自道:「平生多幼稚,老大更胡塗。

常愛潑冷水,慣提不開壺。

」「但有詩書娛小我,殊無興趣見大人。

」「深知自己沒油水,不給他人添麻煩。

」四、大器晚成,而又生不逢辰。

張頷出版代表作《侯馬盟書》,已經五十六歲,比起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問世時的三十五歲,遲了21年,可謂老有所成。

但彼時尚處於「文革」尾聲,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個體勞動,不僅得不到應有的尊重,連署名權也被剝奪,遑論宣傳報導了;五、張頷是半路出家的苦學派,缺少饒宗頤、周汝昌那樣的童子功和天才,《侯馬盟書》之後,未能有持續的突破,或引人注目的舉動。

還有一層,亦可作推敲:綜觀本書前面提到的人物,饒宗頤、吳冠中、金庸、王鼎鈞、余光中、周汝昌,都有西方學問背景,即學貫中西,南懷瑾不諳洋文,但他長期生活在海外,並曾去美國考察,有足夠的異邦閱歷,唯有朱季海、張頷,一固守蘇州,一紮根太原,土生而土長,侍弄本土的學問,單從專業本身看,似乎沒有多大妨礙,綜合考慮,還是大受局限,無論是學術視野、學術格局,還是人格魅力、行為爆發力,都與這個「地球村」的時代拉開了距離;六、缺乏貴人相助。

試看饒宗頤,前有方繼仁等潮州籍商人支持,後有錢鍾書、季羨林等大師捧場,國家政要青睞。

張頷身邊有誰?山西雖然多的是才大氣粗的煤老闆,奈何品味欠醇,見識有限,難以成為高雅而深奧的學術知音。

放眼全國,在學術界,近年來始終惦記他、宣揚他,「到處逢人說項斯」的,據我所知,也就只有一個馮其庸。

七、張頷雖然長壽,但晚年體衰多病,足不出戶(似周汝昌),也很少發表作品(又不似周汝昌),哪像人家饒宗頤、姚奠中,九十而後,猶能山南海北到處作書畫展,作逍遙遊。

2010年秋聽從馮其庸的意見,鎖定張頷,然後,就是籌划去太原採訪。

此事一拖再拖,轉眼一年過去,始終未能成行。

為什麼呢?原因很簡單,據太原方面傳來的消息:張頷年邁體衰,不是住院,就是臥床不起,加之記憶衰退,語言含糊,不宜會客云云。

這狀態,使我想起了周汝昌。

此生多半與之無緣。

說話到了2011年10月中旬,我去晉南參加一項考古活動,15日清晨,在陶寺古觀象台遺址,偶遇山西考古所的一位研究員。

我說:「您是考古所的,那麼您認識張頷嗎?」他說:「是我爸爸。

」啊哈,天下事就有這麼巧,原來他就是張頷的公子張崇寧。

我不禁喜出望外。

如此一來,總算和張頷家人取得了直接聯繫。

崇寧先生告訴我:「家父身體尚可,能夠處理一般事情。

」並問我對寫作有什麼具體要求。

我說:「首先需要的是資料。

於是,回京後不久,我就收到張頷的弟子薛國喜帶來的《侯馬盟書》,以及《張頷學術文集》等相關著作。

這期間,張頷先生還寄給我一件書法作品,正文為古篆,總共六個字:「摩兜鞬,慎莫言」。

下款以小楷注之:「荊州有古穀伯城,其門有石人,腹部刻銘為『摩兜鞬,慎莫言』。

」翻查辭書,此六字,可作謹言慎行解,不知張頷先生書以贈我,於高誼之外,是否還有別層深意。

「誰說山西無人,我難道不是人嗎?」

張頷(1920年11月16日——)是山西人,山西是考古大省,山西考古界若要公推出一個人選,肯定非他莫屬。

王國維談大學問家的人生三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此乃公理,張頷皆一一實踐了。

本文換一個角度,談他獨具個性的人生三部曲。

其一:

半路出家,苦學成材

張頷僅有小學學歷。

在五十年代的革命隊伍,小學學歷也是秀才的標誌;加上他喜歡學習,能寫擅畫,因此,在全民「大躍進」的1958年,被重用為山西考古所所長。

當所長要起草文件,一次,他擬好一篇稿子,讓屬下一位大學生看看。

人家客客氣氣地告訴他,「雖然」和「但是」是一對轉折詞語,前面用了「雖然」,後面就必須用「但是」,而您不懂這規則,「雖然」後面沒有接「但是」。

言下之意,您連語法常識也沒有,遑論文章。

張頷愕然,心想反駁,嘴上卻說不清楚。

於是,從那天起,一連幾個星期,他晚上不做別的,就一味猛翻古書,查看「雖然」和「但是」的來龍去脈。

他把這當做一門學問,不僅事涉所長的面子,也關係到修辭造句的基本功。

後來,他從《左傳》、《戰國策》,甚至《元代白話碑集錄》這樣的僻書上找出若干例句,證明「雖然」和「但是」可以連用,也可以單獨使用。

要當好考古所的領導,光懂語法、修辭還不行,得在古典文獻上下功夫。

這功夫怎麼下?張頷的辦法是死記硬背。

死記,就是反覆看,反覆念;硬背,就是滾瓜爛熟,倒背如流。

為了強化訓練,他把一些經典章節、核心段落,用毛筆寫在水牌上,掛在屋裡,抬頭就看,得空就默念,等到熟爛於心了,擦去,再換上新的。

張頷嘗到笨功夫的好處:一、閉門寫文章,感覺思如泉湧,無須翻書,旁徵博引,信手拈來。

二、出門參加學術會議,登台發言,不用草稿,引經據典,滔滔不絕;遇到外地外省的學者,聽不懂他的介休方言,就拿粉筆將引用的古文寫在黑板上,有好事者拿古書來對,發現一字不差。

三、也是最主要的,他終於跨進了考古的門檻。

譬如,1961年,萬榮縣發現錯金鳥蟲書戈一對,其戈來歷及銘文鳥書,省內無人能識。

張頷首先就文字進行考證,指出乃「王子於之用戈」,王子於即吳王僚,名州於,「於」乃「州於」之單稱;並進而考證,鳥蟲書為春秋後期吳越等國的一種藝術字體,鑒於此戈與以前發現的南方其他器物字形相同,說明它確為南方之器;最後,又詳細論證了吳器流入晉國的途徑。

張頷據此寫出考釋文章,發表後,受到老一輩古文字學家、金文專家容庚先生的讚賞。

其二:

天假因緣,奈何猝遇「文革」

1965年冬天,張頷在原平縣搞「四清」,聽說侯馬電廠基建現場挖出大量帶有古代朱書的石簡、玉塊、玉片,出於考古工作者的敏感,立即趕往考察。

這些石簡、玉塊、玉片上的朱書,字體細小,筆跡漫漶,需要擱在放大鏡下,才能勉強看清。

看清是看清了,但這些字是什麼意思,現場無人能解。

這就要看真功夫了!張頷花了三天時間,考釋出大半的文字,認定:這是很重要的東西,究竟是幹什麼用的,暫時還說不真切,似乎與祭祀有關。

於是寫了一篇《侯馬東周遺址發現晉國朱書文字》,託人帶去北京。

文章給郭沫若看到,郭老果然別具法眼,他斷定這些文字是先秦的盟書。

郭老隨即寫了一篇《侯馬盟書試探》,與張頷的文章一起,發表在1966年的第二期《文物》雜誌。

郭老指路,張頷頓覺豁然開朗,他雄心勃勃,正打算沿著盟誓的思路繼續考釋,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從天而降。

考古中斷,張頷本人被關進牛棚,懲罰是每天打掃廁所,一干就是多年。

考古所長,司職廁所衛生,若干年後他重履考古所舊職,人們笑稱他是「老所長」。

張頷在牛棚里待了七年,受盡非人的折磨。

曾經想到自殺,「有動機而無決心」,那時他沒有想到「盟書」,那事太遙遠,不切實際,他想到的是家庭,老少五口,自己不能一死了之。

張頷在牛棚中唯一的讀物,是一本《毛選》。

因為他對自己的過去拒不認罪,態度惡劣,造反派就指定他反覆讀兩篇文章:《南京政府向何處去》與《敦促杜聿明投降書》。

張頷卻利用《毛選》的封皮,製作了一個測天儀,晚上用於觀察星象。

2005年,張頷在接受央視《大家》欄目主持人採訪時,有如下的對話:

張頷:看上星星就等於讀書了。

星相反映古代的占星術,我不相信占星術,但是看了以後,有這方面的反應。

主持人:您會聯想到您原來讀過的書,聯想到這些知識,這個書在這個肚子裡頭能夠全都調出來,反映出來?

張頷:對,能反映一些東西。

主持人:當時對於您來講,這些事情意味著什麼呢?能給你帶來什麼呢?

張頷:帶來知識。

主持人:在那樣一種很屈辱,甚至很多人覺得很沒有希望的環境裡頭,您覺得知識還是要追求?

張頷:有用。

總認為這些罪,這些強加給我的罪,總有大白天下的時候。

其三:

峰迴路轉,一鳴驚人

轉機來了!1973年8月下旬,在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的干預下,張頷走出牛棚,重新投入對侯馬盟書的考釋。

工作著是美麗的。

請看他8月25日的日記:

標本上有土花,摹本字不多,基於這個條件,似用硬水(在無蒸餾水的情況下)燙滌,其效應:

1、土花入水,四出奔散,如奔星散索;如再將標本在水中搖涮,其結果土花盡無,只留酸鈣質朱書,由暗轉亮,較前清晰;

2、在水中用吹管吸水噴射,字跡宛然無損;

3、出水後二十分鐘標本已干(無水花只有濕氣),用放大鏡觀察。

摹本中摹十六字,現在能看到二十三字,還有半個字者八個,不計在內。

現在放到盆內,明天看全乾後的效果。

就這樣,張頷把自己鎖在考古所的一間陋屋,每天埋頭苦幹十多個小時.並將當日的詳情予以記錄。

正是:「凋謝韶華歲月除,皇天生我欲何如?慘經十年浩劫後,待罪侯馬繹盟書。

」經過一年奮鬥,朱書全部辨認完畢。

文物出版社的動作也相當迅速,1976年,就把它隆重推出。

「文化大革命」中,絕大多數學科都受到毀滅性的衝擊,考古卻得以持續發展,簡直是奇蹟。

筆者七十年代初分配到長沙,目睹馬王堆漢墓的發掘,就是顯例。

本文所述侯馬盟書的出土、整理、出版,亦是顯例。

鑒於當時的特殊形勢,張頷在書上署的是單位的名字。

這樣也就夠了!

有此一本巨著問世(重達3.5公斤),他死可瞑目!

張頷的貢獻,是辨認了幾千件盟書殘片上的所有文字,確定主盟人為趙簡子,又名趙鞅,乃春秋末期晉國的正卿;盟辭主要為舉行集會、制定公約、對天信誓;反映的歷史事件,則是在一場激烈政爭中,趙鞅脅迫族人共同盟誓,對其永遠效忠。

張頷指出,正是這場政爭,揭開了「三家分晉」的序幕。

張頷走進中國考古史,乃理有固然,勢有必至。

八十年代,他的「哥德巴赫猜想」式的力作《侯馬盟書》,榮列當代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

雖然他的名字被單位掩蓋,但這是你知我知,心照不宣。

東瀛的同行率先作出反應,他們給張頷單獨發來賀信,並邀請他赴日講學交流。

遺憾的是,張頷沒能成為社科領域的陳景潤,他的生活,始終維持在「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簡陋階段。

看來,陳景潤重要,寫出《哥德巴赫猜想》的徐遲同樣重要!迄至今天,張頷的名聲,仍然只和「古」字有關,如古文字學界、考古學界、古錢幣學界等等;擴展一點,也可包括書法界,字體首推古篆,格調趨於高古。

他曾與人逗樂:「我要是回到幾千年前,回到晉國,也照樣有活干有飯吃,因為我懂得他們的話,認識他們的字,熟悉他們的風俗與歷史。

還有一則逸聞,更見出他作為「這一個」的尊嚴。

1986年11月,央視新聞報導,山西省陽曲縣發現一塊古代匾額,上書古文四字,山西無人能識,特邀天下碩學宏儒前往辨認。

當時,張頷正在上海出差,他回到太原,馬不停蹄地趕去陽曲,當場把四字認出,斷為「氣生道成」。

張頷解釋,「氣、道」二字,見於汗簡,「生、成」二字,見於金文,其詞義發自《鶡冠子·度萬篇》,氣由神生,道由神成;捎帶將匾額的背景交代得一清二楚。

張頷揭榜認字的故事,在三晉大地成了特大新聞,後來呢,有沒有賞賜,或者說獎勵,不知道,漸漸也就沒了下文。

倒是張頷有一句感慨,時不時地仍被提起,傳說他事後向朋友抱怨:「誰說山西無人,我難道不是人嗎?」

(本文作者為社會活動家,教授,作家卞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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