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李德仁懷念恩師張頷先生:天降鴻文翁在手 神明豈不佑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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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鴻文翁在手,神明豈不佑斯人
——懷念恩師張頷先生
李德仁
2017年元月18日下午5時25分,時間在這裡彷彿永遠地凝固了——我們敬愛的恩師當代文字學大家、歷史學家、著名詩文書畫篆刻家張頷先生,就在這一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先生享年九十八歲,眾人都說也可算高壽了,但在我的心底,還是不能接受這一現實,先生走得還是太突然了。
就在兩個多月前,我還在聯絡師兄弟們和學界藝界的朋友們,在山西晉寶齋及介休市,為慶祝先生十月初七即九十七歲生日,舉辦「文壽齊頤——慶祝張頷先生九七華誕書畫展」。
緊接著2017年元旦到了,先生九十八歲了,我說:明年九十九,後年一百歲,我們要為老師更好地慶祝,宏揚先生的學術、精神……可是先生突然就這樣走了。
我自1965年秋開始拜在先生門下,是師兄弟中從師最早的一位,老師五十多年的教導培養,銘心刻骨,此生何能報師恩之萬一!而回想這麼多年來老師的學術歷程,真可謂輝煌之極而又艱辛之極,其中甘苦,得與老師共歷,故深知之。
先生常對我說:「山西人做學問,要不就不做,要做就做大家。
」又說:「做大學問人,不搞兒女情長之事。
」這是老師交心之話,在我心底印象至深。
侯馬原是兩周春秋時晉國都城所在,20世紀60年代起,這裡專設考古工作站,張頷老師親自主持。
1965年入冬,這裡發現筆書文字於玉石片上的「盟書」五千餘件,上有硃書文字約十數萬字。
這是文字考古史上自甲骨文字發現後的第二大重要發現;從筆書古文字來說,又是考古史上的首次重大發現。
其重要可知。
記得當時張老師常常出差赴侯馬,工作夜以繼日。
張師夙擅古文字研究,尤重三晉古文字整理探索,對侯馬盟書的釋讀,正是他的強項。
不久他就寫出了《侯馬東周遺址發現晉國朱書文字》的考古報告文章寄到北京,郭沫若根據這些材料也寫出了《侯馬盟書試探》,一同發表在1966年《文物》第二期上。
很快,學術界為此轟動,諸多名家參與討論,盟書即將整理。
就在這時,「文革」開始了。
張頷老師無端被打成走資派、反動權威、修正主義黑幹將等等,罪名滿天飛,關入「牛棚」,受盡凌辱毒打。
連師母也被批鬥毒打,投水缸自盡,被人發現拖了出來。
老師告訴我說,造反派們強迫他認罪,用凳子砸他的腿,他被打倒在地,渾身上下傷口流血,口鼻出血暈死過去,造反派用冷水把他潑醒,把他提溜起來,他看見地上是一個血和水的人印,那正是他剛才躺倒的地方。
「牛棚」里有兩個「棚友」自殺了。
老師是性情正直剛烈之人,豈能受此污辱!他說:「當時我準備自殺。
但後來又改變了決定。
」我問:「因為什麼?」他說:「就為了盟書。
」他知道:那數千片盟書,擱在倉庫里,字一個一個的每天往下掉,無人釋讀,可惜呀!心痛呀!所以為了盟書他要活下來。
再大的磨難他也要忍受。
為此,張頷老師在「牛棚」里即開始默默著手他的準備工作。
一些重要古字,他每天要在腦子裡默寫。
不讓看書,便看星星,研究古來天文紀年。
還用「毛選」的硬紙殼製成測量星際角度的儀器。
我記得那年秋天夜晚,我去博物館後院一個同志家借一本書,無意中走進老師被關押的院子,他正在仰天觀察星斗,走近一看才認出是老師,我驚喜萬分,看見老師坦然研究天文,稍稍放了些心。
後來老師還用古磚自製「無影塔」模型,那時星期天可以回家了,問我說:「榆次鳴謙志村有個無影塔,你可見過?」我是榆次人,我說我63年去看過。
老師讓我把大概樣子畫下來。
後來老師設計的是太原夏至標準無影塔,曾擬在太原公園裡建造而未果。
老師的天文學研究對盟書的準確斷代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從而揭示諸多晉國史實。
這亦是考古學方面的一項重要創舉。
1971年林彪事件,次年周恩來主持中央工作,1973年3月鄧小平恢復副總理職務,全國經濟文化工作開始整頓恢復。
國家文物局原局長王冶秋為法國總統去雲岡參觀打前站,8月初特繞道太原與山西省革委會負責人協商,讓張頷先出來整理盟書。
當時阻力很大,有些人力圖阻攔,說張的政治問題還沒解決。
經省里研究決定:「張頷的問題可以繼續審查,當前先恢復研究工作,從事侯馬盟書的整理。
」
先生終於可以施展才華了,然而卻是以待罪之身做事,並未解放。
8月21日中午先生回到家中,見我和先生三兒子崇寧正練習書法,先生即在我們寫字用的毛邊紙上,欣然畫了一幅《讀書燈》圖,並題詩一首:
孤檠秋雨夜初長,願借丹心吐寸光。
萬古分明看簡冊,一生照耀付文章。
題畢交我保存。
展閱此圖先生當時心境可以想見。
他又夜以繼日地工作了,忍耐著腿疼的毛病(「文革」被打的),星期天也不休息。
在兩位同志配合下,苦攻三年,終於完成了《侯馬盟書》巨著,1976年12月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面世,舉世震動。
「文革」結束後,先生有詩回憶這段時光:
凋謝韶華歲月初,皇天生我欲何如?
慘經十年余幸在,待罪侯馬繹盟書。
表述了先生當時含冤忍辱,既喜又憂,而不屈不撓,為中華不朽的文化事業獻身之情。
當時他還被審查,還是待罪之人,其實又何罪之有!
「文革」中我在文廟搞展覽,遇到先生在除草勞動,周圍沒別人,就聊了起來。
先生說:「自古真正搞歷史的,下場多慘,司馬遷也算其一。
」我問:「為什麼?」先生說:」史家必須講真話,往往被某些權勢人忌恨。
但不講真話稱何史家。
於是甘願受刑。
」我聽了此話,心底為之一震。
先生正是為講真話而甘願受刑之人。
先生以身作則,為我樹立楷模。
我常常以此言警醒自已。
先生說:「魯迅講,要側著身戰鬥。
世道險而多變,搞文化研究,也得側著身前進。
」先生這些話對我們後進嫩人真是莫大的愛護。
先生整理盟書三年中,每日工作發現都有筆記,匯成兩大本,題為《盟書燃犀錄》,先生說:「這既是一套原始帳本,又是防火牆、防盜門。
」我有點不解。
先生說:「我們老實認真做學問,有些人則不然,靠竊取別人過活。
有了這個東西,你的成果,誰也別想搶奪去。
例子古今有的是啊。
」果然有人就揚言:侯馬盟書古文字不都是張頷釋讀出的。
結果《燃犀錄》放在那裡,那些人不吭氣了。
我講這些事就是想告訴大家,一個真正學者的成就,是多麼艱難!置生死於度外,不是虛言。
張頷老師的另一本古文字學巨著是《古幣文編》,收的都是先秦各國各地青銅幣上的文字,十分複雜。
這本書初稿完成更早,在「文革」開始前,即已有初步寫本。
「文革」中被造反派抄走了。
大約在1972年終於找了回來,先生一邊拿著給我看,一邊說:「這本書稿能找回,『文革』受的罪我都認了。
」那天老師還找出酒杯來,我還陪老師喝了一杯酒。
我也為老師稿本失而復得高興。
「文革」結束後,老師所有罪名徹底得到平反。
老師有暇又將此書加以補充修訂。
稿本拿到北京,馬上就轟動了,有的老資格專家提出要和先生合作,不少專家朋友則勸先生不必合作,免被略美,這書稿本身就很好了。
後來先生還是決定單獨出版。
他說各人編書,體例有別,不便合作。
其實先生心裡有底,他在此書上所下的功夫,所取得成果,是任何同類之作都不能比擬的。
1986年,《古幣文編》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發行,海內外熱烈讚譽,稱其為古貨幣文字研究最佳之書。
正如香港學者許禮平所言:「大著面世,《先秦貨幣文編》即可汰出局也。
」還有他的《張頷學術文集》等諸多著作,都在國際國內飽享盛譽,限於篇幅,暫不一一詳述了。
1978年,先生介紹我到北京向啟功先生學習書法及鑑定,啟功先生談到張先生時說:「當今之世做學問者,能像張先生這樣過硬而警卓者,我看難以找出第二人。
」
先生早年即對書畫篆刻詩詞情有所鍾,數十年來時有傑構,晚年離休多暇,則創作更豐。
先生畫作,山水花鳥人物皆有獨造,而以寫意為多,愛以詩書相配,以發心旨。
作風洒然,有出塵之致,品在神逸之間,可謂當今文人畫之正脈。
其書法篆隸楷行,無所不精。
篆書早年以小篆為多,中年多書大篆,又參《汗簡》,晚年則更多以晉國盟書字體作對聯條幅扇頁,極具雅正神采,一掃近代江湖縱橫習氣,自成清和勁逸一格。
治印初宗秦漢,後則廣納鐘鼎、貨幣、盟書等文字,出以己意,饒溫柔敦厚之致,自成清正雅涵之格,於西泠海派而外別樹一幟。
詩則或高古、或端嚴、或豪放、或跌盪幽默,尤重聲律,喜笑怒罵,皆成佳篇。
足可與唐宋六朝為伍,而其當今時代特色卓然可見。
先生暮年雙腿走動不便,乃「文革」遺疾,仍時站立作書,後則坐輪椅揮毫。
年過九旬,仍作書畫不輟,然以小品為多。
身體睏倦則臥而讀書,小筆批點,日未間斷。
其勤奮克苦精神至老不減。
我們眾弟子時去看望,仍問我們近來學術進展如何,有何問題?還要一一解答。
其關愛後輩盡心盡力如此。
如今時時想來,不覺淚下。
(2017年元月20日於太原)
本文作者李德仁簡介:
李德仁,1946年生,山西榆次人。
學者、書畫家、美術理論家、書畫鑑定專家。
擅長中國山水人物畫、書法、國畫理論、書畫鑑定,並對中國哲學、考據學、中國內家形意拳有深厚造詣。
現為山西東方美術研究院院長,山西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山西大學藝術學研究所副所長,國際宋氏形意拳總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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