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考古勃興,洛陽鏟「挖」出傳奇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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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19日,中烏聯合發掘明鐵佩遺址的紀念碑揭牌。
在烏茲別克斯坦安集延州馬哈馬特縣,61歲的河北邯鄲農民王存金是一個明星。
當地人說,他會從土中「變魔法」。
因為,他用一種長柄的半圓形鐵管往地里一插,再看看帶出的泥土,就可能探尋到地下埋藏的城市。
作為明鐵佩遺址中烏聯合考古隊的中方技師,這是王存金第一次出國展現絕活:洛陽鏟考古勘探。
這是中國田野考古最獨特的一種技術。
王存金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評定的四位「特級技師」之一。
洛陽鏟是民間發明的鑽探工具,過去用來盜墓,用於考古鑽探的洛陽鏟直徑僅為4至6厘米,有著長長手柄和U形剷頭,可以深入到很深的地下。
一位烏茲別克斯坦的大學生志願者勘探出土樣,請王存金(右)鑑定。
這一重大考古發現揭開了這個絲綢之路上傳奇古城的身世之謎。
它究竟是不是以汗血寶馬聞名的大宛國首都?這個2000多年前的大型城市和漢晉時代的中國有何聯繫?
聯合考古項目的中方負責人、社科院外國考古研究中心主任王巍說:「目前,中國考古學者全方位、多學科地投入到絲綢之路考古中,涉及國家之多,地理空間之遠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說形成了一個熱潮。
」
尋城
明鐵佩遺址位於烏茲別克斯坦東部費爾干納盆地的東南邊緣,距離中國新疆喀什僅有300公里。
它是烏茲別克斯坦在空間上距離中國最近的一個古城遺址,也是絲綢之路上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
「明鐵佩」,烏茲別克語意為「千墩」。
此「千墩」之城非無名之輩。
圍繞著它的爭論和中國緊密相關。
上世紀50年代,俄羅斯著名考古學者伯恩斯坦曾推論這裡還有外城,但幾十年過去了,各地考古學者都搜尋無果。
在2016年的考古勘探、發掘中,中烏聯合考古隊取得突破性進展:東、西、南、北四面外城牆都被找到了!這使原本500×800米內城遺址擴大到約2100×1300米,從而一躍成為公元前後,費爾干納盆地內面積最大的古代城址。
明鐵佩遺址衛星圖,圖片中紅線的位置為首次發掘出的外郭城(牆)。
中烏聯合考古隊中方隊長、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漢唐研究室主任朱岩石說,中國特有的「洛陽鏟」鏟探技術和精確測量技術、計算機成圖與數據分析軟體的有機結合,成為這座古城「重現」的關鍵。
2012年,第一個來到明鐵佩遺址的考古隊員劉濤看到:明鐵佩遺址掩映在蔥鬱的果園之間,東、北、西邊遍布著高低不等的殘牆,城內僅有2個高大的土台,遺址的宏偉與寂寥相參。
當觸摸到這座絲路古城時,考古隊員們心緒難平。
一個大膽而縝密的想法在朱岩石心頭逐漸形成:有可能的話,用中國田野考古的勘探方法,把地表殘存城牆、台基以外的古代道路、建築基址、城門,甚至外城牆找到,這才是對絲綢之路考古最紮實的貢獻。
」
對於地面沒有任何跡象的地下遺蹟,西方考古學者「頗覺困惑」,原因是很難探尋並精準定位。
但這一點,恰好是中國田野考古的強項。
朱岩石一下想到了王存金。
從入行起就搭檔的兩個人,幾乎是形影不離,走遍了大半個中國。
但在明鐵佩遺址發掘的頭三年,朱岩石卻沒喊老搭檔。
因為,朱岩石打算「萬丈高樓平地起」,要先做一個科學的長期勘探方案來。
他說:「留在烏茲別克的考古成果不只是5年、10年,而是100年之後仍然經得起檢驗的。
我們做大尺度、高水平的考古勘探發掘,才能真正體現出中國考古學的理念和方法。
」
朱岩石和考古隊員先用一、二年的時間熟悉明鐵佩遺址,耐心傾聽烏方考古學家的研究心得,逐漸對當地的古代圖層有了深入的認識。
朱岩石(左)與烏方學者在明鐵佩遺址討論工作方案。
2014年,朱岩石等考古隊員與考古所科技中心的專家嘗試了遙感考古「絕活」——無人機航拍、大比例平面實測圖繪製。
這是一項國際考古界的前沿技術,與高清衛星圖相比,就像「私人訂製」,能更及時、精確地勾勒出明鐵佩遺址的地形、地貌變化,還能形成電子數據化的全息圖像。
由於聯合考古發掘時間每年只有2個多月,朱岩石和隊員們爭分奪秒,帶著眾多儀器,幾乎用腳丈量了明鐵佩的每一處地方。
2014年11月底,一張高精度的明鐵佩遺址矢量圖繪成了。
2015年,朱岩石電話王存金:「你來吧!」 和以前一樣,王存金二話沒說,從邯鄲去了北京。
但他沒想到,這次是出國發掘。
二十多個洛陽鏟同機到了明鐵佩。
王存金一腳橫立,一腳撐在身後,穩如磐石,立如標槍,雙手上下交握著一人多高的鐵桿,手腕輕輕一抖,只聽「嗤」的一聲,半圓形的精鐵剷頭垂直沒入黑褐色的泥土中。
王存金微妙地調整著力道和角度,不慌不忙向上一提,剷頭套住的圓柱狀土樣一鏟一鏟地完整地帶了出來。
明鐵佩遺址地質為沙土,初學挖掘的當地民工以為輕巧,結果不是探洞塌方,就是被探杆撞得頭破血流。
「把土樣拿出來是技術,識別土樣更是一門絕活。
」王存金說,不同遺存的土質不同,需要鏟探技師對「細微變化之處特別敏感,眼睛要特別毒」。
比如,道路的土堅硬又相對鬆散,由於踩踏,會像「酥皮」一樣分成薄薄的層次;而城牆的也很堅硬,但一般經過衝壓處理,加上用土量大,往往從四周取材,所以大多是「緊實的花色土。
」
朱岩石和王存金(右)等在明鐵佩古城勘探現場。
由於古代道路、建築基址、溝渠以及部分城牆在今天地面上毫無痕跡,考古探孔首先要像織一張「網」那樣布局。
王存金等技師帶領經過培訓的烏茲別克斯坦民工手持洛陽鏟,以每排約幾十米或上百米長、分布30、50個不等的探孔,層層推進。
每一個探孔打下去,王存金等考古隊員都要看一看土,並留下詳細的記錄。
最終,都會測量定位標記到大比例數碼地圖上。
就這樣,中烏聯合考古隊開始了「大海撈針」。
古城傳奇
很快,大家發現這裡的城牆土、道土的形態和國內不一樣。
「按照國內的經驗還不夠,必須因地制宜,對比分析出這裡的城牆土會是什麼樣子,才能判斷出來。
」王存金回憶,他會把道路土、城牆土和周圍土樣拿給大家看,一起討論研究。
晚上,在駐地的燈光下,朱岩石與隊員劉濤、何歲利以及技師們看著當天測繪的探孔分布平面圖,結合記錄的土樣特性,分析研究地下遺存的性質、走勢和布局。
一開始的工作枯燥辛苦,且毫無頭緒。
當地晝夜溫差極大,中午猶如酷暑,夜晚卻需要開暖氣才能入睡。
團隊早出晚歸,加上飲食不習慣,不少人病倒了。
有人建議「別費勁了」。
這些都讓朱岩石非常苦惱,但還是鼓勵大家堅持下去。
2016年10月下旬,越來越清晰的夯土走勢顯示已知明鐵佩古城東牆的東邊可能還有一道城牆遺蹟。
劉濤果斷決定挖一個探方驗證一下城牆夯土的體量、時代,結果顯示:明鐵佩古城外城的東城牆找到了!聯合考古隊精神大振。
這也說明,王存金對城牆夯土質的判斷是準確的。
東側外郭城牆的探溝。
「一旦找到城牆,再去追蹤它,就相對容易得多,」朱岩石說。
考古隊以東城牆距離內城牆的距離以及其他各種現象為線索,繼續布下探孔。
部分南牆、西牆、北牆基址先後找到,且能大致合圍出一個完整的外郭城形狀。
趕來參觀的中烏聯合考古隊烏方隊長、烏茲別克斯坦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馬特巴巴伊夫對王存金說:「你不是技師,你是真正的專家!」
長期以來,圍繞明鐵佩古城最大的爭論是:它到底是不是中國漢代文獻記載的大宛都城——貳師城?
在《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里,大宛國有貳師、宛都和郁城三個城市。
多數學者認為,大宛國就是今天的費爾干納盆地。
而關於貳師城最著名的記錄是:漢武帝為了大宛良駒「汗血寶馬」,派將軍遠征至此。
意為「千墩」的明鐵佩遺址的內城西城牆北段。
曾有烏方學者認為,明鐵佩是遊牧人修建的軍事堡壘性質的城市,並非定居者長期使用的城市。
但外郭城的發現以及城牆內外很厚的文化層,推翻了這個觀點。
馬特巴巴伊夫在接受採訪時說:「明鐵佩就是中國漢代典籍中記載的貳師城!」
朱岩石則認為,未來還有賴於更直接的考古學證據的出土,同時也需要把現存費爾干納盆地古城資料和中國文獻做對比,「才能做出相對合理的解釋。
」不過,「這樣大的面積以及內外城雙重城牆的構造,足以證實它是大宛王國的重要、獨特的城邑。
」
在發掘現場,王存金(中)和他培訓的烏茲別克斯坦當地民工手持洛陽鏟,合影留念。
馬特巴巴伊夫對王存金和他的「洛陽鏟」屢屢豎起大拇指:「中國考古隊太神奇了,這五年聯合考古的成果超過幾十年間斷性的發掘。
」
成為明星讓老實巴交的王存金很不習慣。
時不時有大學生、當地民眾來工地找他合影。
有個大學生非要請他簽名。
他想了半天,寫了「好好學習」給他。
考古為媒
明鐵佩的身世之謎逐步揭開。
但朱岩石認為,理解絲綢之路沿線遺址的內涵才是最重要的。
「明鐵佩考古新發現是留給烏茲別克斯坦人民的禮物,明鐵佩遺址的研究還是世界性的課題。
」朱岩石說,張騫在絲綢之路到達的最西端就是費爾干納盆地,很多城址都發現過西漢時期的中國文物,明鐵佩還會發掘出更多文化交流、互鑒的遺存嗎?
考古隊隊員艾力江是民族史專家。
他是喀什人,明鐵佩的一切都讓他覺得熟悉和親切。
但是,沒找到與中國直接相關的文物讓他有些失落。
不過,當本地一些參觀遺址的人問他:「明鐵佩的城牆是不是被漢代的中國軍隊破壞的?」「明鐵佩究竟是不是貳師城?」他就會把考古發掘出的實證給他們看「外郭城究竟有沒有戰爭毀壞的痕跡」,還跟他們解釋說,貳師城在《史記》中有名無址,這裡可能「同時存在宛都和貳師兩個城名」等。
「烏茲別克斯坦和中國有超過2000年的友好交往歷史,費爾干納盆地自古以來和中國聯繫最為密切。
」他說,對中文史料的理解和實物考證,比任何文字都能更直接地拉近兩國人民的心理距離。
內城遺址發掘現場。
朱岩石認為,這是中國都市考古獨特的方法論在國際考古學舞台上一次成功的展示。
中烏聯合考古隊在明鐵佩遺址的考古,不僅是中國考古學家首次在絲綢之路沿線開展的規模最大的考古工作,也是「一帶一路」倡議下絲綢之路考古勃興的縮影。
目前,中國已經有十多支考古隊伍參與絲綢之路沿線國家以及世界古代文明中心地域的考古發掘與遺產保護工作,近的有越南、柬埔寨、寮國、巴基斯坦、緬甸,中亞的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西亞的伊朗等;遠至埃及、宏都拉斯、肯亞東部沿海。
王巍認為文化探源有親善睦鄰的作用,「絲綢之路沿線國家的歷史,我們的文獻有記載,文明也互相影響,很多文物歐洲考古學家不認識,但我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
」
2016年的聯合考古發掘結束後,費爾干納大學和當地考古所特意找到中國考古隊,要走了幾把洛陽鏟,以作紀念。
艾力江說,兩年前,他剛來明鐵佩,駐地附近的孩子們沖他喊:「KONI CHIWA! (日語:你好!)」
如今他再來時,這些孩子學會了用漢語打招呼:「你好!中國!」
(據新華社,原標題《特稿|洛陽鏟「挖」出絲綢之路傳奇古城》。
編輯胡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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