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時期的「翟」姓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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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1993年的七八月間,陝西靖邊縣的農民在一些不法分子的操控下,對紅墩界鄉席季灘村委顧家窪自然村的一座古墓進行盜掘。
隨後,陝西省考古研究所進行了搶救發掘,清理出門楣、門框與斷為兩截的石門扉,由於僱工以墓室內有塌方危險為由,拒絕再向墓內發掘。
當考古工作人員撤離工地後,他們又重新進行盜掘,出土遺物有石門、石獅、石槨和半截墓誌。
這些文物隨後被倒賣至橫山縣的文物販子手中,被當地公安機關截獲。
但令人遺憾的是,其中非常重要的浮雕石葬具已不知去向,其餘十件文物被當地公安機關收繳後移交給靖邊縣文管會。
通過對該墓出土文物和殘存墓誌的細緻研究,學者認為,其墓主人是北周時期來自中亞的粟特人——翟曹明。
翟曹明墓誌
翟曹明應當是墓誌中所說的「受命來朝」的西國胡人,但「西國」的概念過於寬泛,雖然同時期的墓誌西國往往指粟特,那麼翟姓到底是否粟特人?雖然我們早已指出這種可能性,陳菊霞的《西域、敦煌粟特翟氏及相關問題研究》也做了比較透徹的研究,但還需要做更為徹底的考察。
過去對於魏晉以來關中和河東地區北部的翟(音dí)姓,人們一般認為是出自丁零、高車,為北方遊牧民族後裔,即出自北狄。
但是,近年來由於粟特研究的進步,我們發現許多進入中原的翟姓總是和從中亞來的粟特人生活在一起,本身也具有濃厚的粟特文化特徵,這使得我們越來越感覺到,在這些翟姓人中間,除了出自北狄系統者之外,是否有不少翟姓出自中亞粟特地區。
在此,我們希望系統地將目前所見西胡系統的翟姓資料整理如下,並參考前人的論述加以解說。
《資治通鑑》卷九四晉成帝咸和五年(330)稱:「初,丁零翟斌世居康居,後徙中國,至是入朝於趙。
」這裡的趙即後趙石勒,以翟斌為代表的丁零翟氏主要分布在定州常山、中山、趙郡和并州的上黨郡。
這支丁零的翟姓為何是從康居遷徙到中國的,對於這一問題,童丕(É.
Trombert)先生做了如下的解說:據《魏略》,丁令「居康居北」,說明他們直到3世紀仍居於南西伯利亞地區。
因此,丁零在來到中國之前就打上了伊朗風俗的烙印,在以後的幾個世紀,諸翟又和粟特人密切接近,他們起伊朗語的名字,與粟特人結親,某些人如翟槃陀那樣甚至當上了祆教祭司,或者像翟娑那樣成為聚落的首領,吐魯番文書中還記載了一位大約生活在436年葡萄種植者——翟強。
這是用丁零曾經在康居北部居住,以及丁零和粟特人密切交往來解釋這些現象。
1 除了436年的葡萄種植者翟強外,高昌地區還有不少翟姓人士,他們多少都和粟特人相關,最典型的例子應當是哈拉和卓M99 出土的吐魯番文書《北涼承平八年(450)翟紹遠買婢券》:
承平八年歲次己丑九月二十二日,翟紹遠從石阿奴買婢一人,字紹女,年廿五,交與丘慈錦三張半,賈(價)則畢,人即付。
(後略)
出賣女婢的石阿奴,很可能是來自粟特地區的石國(Chach),他可能是從西邊倒賣人口而來的行商,而翟紹遠則是高昌當地的坐賈。
這類接受粟特商人倒賣來的商品的人往往是居住在當地的粟特人,這可以從吐魯番出土《麴氏高昌內藏奏得稱價錢帳》(73TAM514)中得到印證,該帳所記交易人中也有兩位翟姓人物:翟陀頭、翟薩畔。
因此,我們懷疑翟紹遠也是一個與粟特相關的胡人。
2 翟姓胡人與粟特的關係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唐朝伊州祆廟中的祆主翟槃陀。
敦煌文書S.367《沙州伊州地誌》伊州條記伊吾縣下記載:
火祆廟中有素書形像無數。
有祆主翟槃陀者,高昌未破以前,槃陀因入朝至京,即下祆神,因以利刀刺腹,左右通過,出腹外,截棄其餘,以發系其本,手執刀兩頭,高下絞轉,說國家所舉百事,皆順天心,神靈〔相〕助,無不徵驗。
神沒之後,僵仆而倒,氣息奄〔奄〕,七日即平復如舊。
有司奏聞,制授游擊將軍。
「槃陀」為粟特文vandak「僕人」的音譯,從他的名字和他擔任祆教(瑣羅亞斯德教)的神職人員來看,翟槃陀應當是一個粟特人。
3 洛陽早年出土的《翟突娑墓誌》稱:
君諱突娑,字薄賀比多,并州太原人也。
父娑摩訶,大薩寶,薄賀比多。
〔突娑〕春秋七十,大業十一年(615)歲次乙亥正月十八日疾寢,卒於河南洛陽縣崇業鄉嘉善里。
向達先生在《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中已經指出:「翟突娑之父娑摩訶為大薩寶,必系火祆教徒無疑。
又從突娑卒年七十推之,其父為大薩寶,當在北齊、北周之時矣。
」我們曾進一步指出,從翟姓和父子兩人的名字來推斷,他們很可能是來自粟特地區而著籍太原的移民。
從翟突娑的年份推測,其父任薩保的時間,可能正是虞弘任北周檢校并州等地薩保府的年代(580年前後),而這個薩保府應當是以粟特胡人為主的聚落。
4 吐魯番出土《麴氏高昌延昌二十七年(587)六月兵部條列買馬用錢頭數奏行文書》,其中賣馬者有翟呼典畔陀、康秋兒、康但等,買者則為高昌官府。
康秋兒、康但應是粟特人,「呼典畔陀」一名,吉田豊認為是粟特文xotēnβanda 的音譯,意味「王妃之僕人」。
我們把和其他粟特人一起賣馬、而且也使用粟特語為人名的翟呼典畔陀看做是粟特人,應當不為過吧。
5 吐魯番出土文書《唐垂拱元年(685)康尾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里提到兩個由粟特、吐火羅人組成的商隊,分別向唐朝西州官府申請過所,以便「向東興易」,西州官府將其重組為另外兩個商隊,西州官府處理此案的譯語人叫「翟那你潘」。
我們知道,在西州甚至唐朝中央和地方很多官府內的譯語人,都是選取粟特人擔當的。
「那你潘」一名,吉田豊指出是粟特文Nanai-farn
的音譯,意為「娜娜女神的榮光」。
和上面的例子相同,這位譯語人翟那你潘,應當也是一個粟特人。
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和粟特人通婚的翟姓胡人,他們有的還保留有胡人的名字。
如:
6 吐魯番出土《康波蜜提墓誌》稱:
維麟德元年四月卅日,翟那寧昏母康波蜜提至既。
粟特康國人康波蜜提嫁給某位翟君,其子名翟那寧昏。
「那寧」即前面一條材料中的「那你」,都是娜娜(Nana)女神的粟特文音譯。
7 昭陵出土有武威粟特人安元壽夫人翟六娘墓誌,稱:
夫人諱六娘,字六娘,隋開府儀同公之第六女也。
……夫人以聖曆元年十月十六日,薨於京懷遠里第之小寢,春秋八十有九。
……其詞粵:翟氏賢媛,安門碩人。
翟六娘是隋開府儀同公的第六女,而隋代的開府儀同,往往就是授予粟特地方首領的官位。
其所出嫁的對象,就是著名的武威安氏,安元壽是安興貴子,為唐初建功立業的勛臣,陪葬昭陵。
這樣一位出身名門的粟特貴族迎娶的新娘,應當來自粟特移民非常親近的族群,從唐朝初年粟特人多為內婚制的情形看,翟六娘或許就是出自一個粟特名門。
8 幸運的是,我們真的能夠見到這個翟姓家族的人物傳記。
1997年,武威市高壩鎮發現《翟舍集及夫人安氏墓誌》稱:
公諱舍集,姑臧人也。
帶稟粹氣,人包靈精。
西平膏壤,右地名族。
曾祖呼末,周曆內散都督,隋贈甘州刺史。
祖文殊、父沙,並上柱國。
公生蘊奇志,長負大才。
國家命金方之師,征鐵關之右。
公躬擐甲冑,率先艱苦。
授上柱國。
於是樂道知命,居常待終。
而鼠疾彌留,遊魂莫返。
久視年五月八日,卒於私第,年六十四。
夫人安氏,涼國公之孫也。
出身名家,宜於貴室。
夫也先卒,心乎靡他。
義忉恭姜,訓成諸子。
三從一德,良不媿於金夫;子貴母尊,竟登榮於石卯。
湟川叛逆,青海紛拏。
元子勇冠三軍,功加五品,因授姑臧縣太君。
開元十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卒,年七十六。
其歲景寅子月十一日,合葬涼東南七里志公鄉原塋,禮也。
需要指出的是,翟舍集的夫人安氏的祖父涼國公,應當就是安興貴,其父親很可能就是安元壽。
安元壽夫人名翟六娘,而翟舍集夫人為安氏,表明武威安氏與翟氏有聯姻,並不是單向的。
根據這方墓誌我們能夠了解到,這個姑臧翟氏並非一般的家族,而是「右地名族」,從其曾祖翟呼末開始,就在北周政權中任職;而四代人的名字:呼末、文殊、沙、舍集,看起來都像是音譯的胡名,說明這個家族生活在胡人聚落中,翟舍集可能娶的是安元壽女,而安元壽所娶的翟六娘或許也出自這個翟氏,他們這種代代通婚的結果,即使翟姓不是粟特人,那也慢慢成為粟特人了。
9 洛陽出土《翟公妻康氏墓志銘》稱:
洛州偃師縣洛城鄉白社裡故翟公妻、義豐縣太君康氏之銘,殯在此合宮平樂鄉北邙晏村之原,大周證聖元年三月廿三日葬。
這位落籍洛州偃師縣鄉里的翟公,其妻為粟特人康氏。
義豐縣在河北定州轄下(今河北安國市),我們不清楚康氏為何封義豐縣太君,但定州是粟特人的一個聚集地。
這方墓誌太短,僅提供給我們一個翟氏和粟特人通婚的例證。
10 洛陽出土《康國大首領康公夫人翟氏墓誌》稱:
大唐故酋長康國大首領因使入朝檢校折衝都尉康公故夫人汝南上蔡郡翟氏墓志銘並序。
夫人翟氏,汝南上蔡郡人也。
家傳軒冕之榮,門出士林之秀。
曾祖瓚,隋朝議郎、檢校馬邑郡司馬。
祖君德,皇朝朝散大夫、太常寺丞。
父方裕,清河郡清河縣尉。
並高材蒞職,雅譽稱雄。
夫人以天寶八載六月九日,終於福善坊之宅也,春秋七十有八。
這位出身名門的翟氏,墓誌聲稱是汝南上蔡郡人,但卻嫁給了一位粟特人康公,從標題來看,這位康公是因為從康國出使而入朝的,原本為酋長、康國大首領,換句話說,可能就是一位薩保,大概因為入朝不歸,被授予折衝都尉的職銜。
這是出土墓誌提供給我們的又一位翟姓和粟特人通婚的例子。
11 最後,直到五代宋初,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的夫人為所謂潯陽翟氏。
我們推測歸義軍曹氏統治者為粟特後裔,其中一個主要觀點就是這個曹氏家族的歷任節度使都和外族通婚,包括回鶻、于闐、吐谷渾,因為這個翟氏或許也來自胡人集團,即粟特人。
此外,還有一些材料也說明翟氏和粟特人密不可分。
比如,中宗景龍年間(707-710)立於恆州獲鹿縣本願寺的石幢上面,集中地記錄了當地胡人的名字,有史、安、石、畢、羅、翟等姓;開元二十二年(734)《翟銑及妻李氏墓誌》稱翟銑為遼西柳城人,和安祿山同鄉,曾任經略軍節度副使,後貶授左威衛中朗將;永貞元年(805)的《米繼芬墓誌》,是鄉貢進士翟運撰並書;翟突娑葬於「芒(邙)山北之翟村南一里」,咸亨元年(670)《康敬本墓誌》、元和十五年的《曹琳墓誌》,都是葬在河南縣平樂鄉杜翟村之原翟村西原,兩處或系一地,可能這是翟姓集中的村落,而又是粟特人的歸葬地之一。
總起來看,翟姓是西胡中並不弱小的一支,即使不能和康、安、史、石、何、曹等姓相比,但要比米、穆、賀、畢、羅諸姓要顯赫一些,他們中既有任胡人聚落首領薩保的人物,也有作為一個聚落宗教中心——祆祠的主持;翟姓在武威也是高門大姓,可以和身為國公的武威安氏結為緊密的婚姻關係;他們基本上都是粟特的名字,而且和粟特人的生活習性沒有什麼區別。
因此,我們把進入中國的西胡出身的翟姓看做是粟特人,應當是可以成立的,而翟曹明應當就是一位粟特人。
由此我們再來看史籍中所說的「丁零翟斌世居康居,後徙中國」,或許透露出翟姓來自康居(粟特地區),在丁零強盛的時候,他們當然會進入北方遊牧的丁零,同時也會進入中原內地,正像北朝末、隋唐時期的粟特人,不論在北方草原上的突厥汗國,還是在中原王朝,都有粟特人的身影。
翟曹明墓門
本文由孫莉編自榮新江、羅豐主編《粟特人在中國:考古發現與出土文獻的新印證》(上下冊)之《北周西國胡人翟曹明墓誌及墓葬遺物》。
內容略有刪節、調整。
978-7-03-0486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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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申明】本文為科學出版社考古訂閱號——科學出版社賽博古(spkaogu)原創發布,轉載請保持內容及公眾號相關信息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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