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醫藥專欄|絲綢之路醫藥研究的回顧與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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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路醫學研究與敦煌西域出土文獻研究息息相關,絲路醫藥研究的主要材料是出土文獻,其次才是傳世文獻與文物。

本文系統梳理百年來敦煌西域出土醫學文獻的研究,按時間分為五個階段;並結合既往研究尚有不足的地方,提出五點展望。

一、引子

1877 年,德國地質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 ~ 1905)在其著作《中國親程旅行記》中,把公元前 114 年至公元 127 年間,中國經西域至印度、希臘——羅馬之間,以絲綢貿易為媒介的交通路線,首次稱之為「絲綢之路」。

這一名詞很快被學術界和大眾接受,並在世界範圍內逐漸流傳開來。

「絲綢之路」是溝通中西方經濟、政治、文化的一條大動脈,它東起中國(長安、洛陽),穿過河西走廊,越過西域、古印度、阿拉伯——波斯,一直通向希臘——羅馬。

絲綢之路上輸送的不僅是絲綢, 還有瓷器、茶葉、金銀器、皮革、玉石、動物、植物、藥物等;絲綢之路上輸送的也不僅僅是東西方交易的物質,更多的可能還是屬於精神層面的思想和文化。

誠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古絲綢之路綿亘萬里, 延續千年,積澱了以和平合作、開放包容、互學互鑒、互利共贏為核心的絲路精神。

絲綢之路的研究,涉及古代世界四大文明:中國華夏文明、印度文明、波斯——阿拉伯文明、希臘—— 羅馬文明。

四大文明在這條道路上不期而遇,碰撞、摩擦、交融和傳播,到達遠隔千山萬水的異國他鄉, 有的被異域文明所吸納,異域文明因此得到改良;有的與異域文明相交融,又衍生出具有新特質的文明。

「絲綢之路實際上是一片交通路線網,從陸路到海洋、從戈壁瀚海到綠洲,途徑無數城邦、商品集散地、古代社會的大帝國。

來往於這條道路上的有士兵與海員、商隊與僧侶、朝聖者與遊客、學者與技藝家、奴婢和使節、得勝之師和敗北將軍。

這一幅幅歷史畫卷,便形成了意義模糊的『絲綢之路』。

世界三大宗教——佛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唐代的景教、元代的方濟各會士)以及西域的巫教——祆教、摩尼教、猶太教等,也都是經這條路線傳入中國的。

中國早期的養蠶術、造紙術、印刷術以及治國良策、倫理道德和自然科學的無數碩果也是經由該路傳出去的。

需要說明的幾個問題:

01

「陸路(沙漠—綠洲)絲綢之路」又衍生出了「海上絲綢之路」「草原絲綢之路」「西南絲綢之路」等,另外還有「瓷器之路」「皮貨之路」「茶葉之路」「香料之路」「駱駝隊之路」等名稱,這些名稱的科學性和歷史真相有的業已證實,有的尚需商榷,有待於更多的材料證明。

我們今日所討論的「絲路醫藥研究」,更多的是指「陸路(沙漠——綠洲)絲綢之路」,這也是以往研究者比較多、研究成果比較集中的領域。

02

沙漠——綠洲絲綢之路,是北方絲路的主幹道,全長7000 多公里,分東、中、西三段。

東段自長安(或洛陽)至敦煌,較之中西段相對穩定;中段自敦煌至蔥嶺(今帕米爾高原,喀什)或怛羅斯(今哈薩克斯坦的江布爾城);西段自蔥嶺(或怛羅斯)至希臘——羅馬。

絲路西段涉及範圍廣泛,包括中亞、南亞、西亞和歐洲,歷史上的國家眾多,民族關係複雜,因而路線常有變化。

以往我國學者的絲路醫藥研究大多集中在絲路的東段與中段,西段絲路醫藥研究相對較少。

03

「海上絲綢之路」的概念最早由是法國漢學家沙畹(Edouard Chavannes,1865 ~ 1918)提出的,1913 年他在其所著的《西突厥史料》中提出:「絲路有陸、海兩道。

北道出康居,南道為通印度諸港之海道。

」[1] 海上絲綢之路從中國東南沿海,經過中南半島和南海諸國,穿過印度洋,進入紅海,抵達東非和歐洲,成為中國與外國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的海上大通道,並推動了沿線各國的共同發展。

海上絲綢之路發展過程,大致可分為五個歷史階段:

①形成期——秦漢

②發展期——魏晉

③繁盛期——隋唐

④鼎盛期——宋元

⑤由盛及衰期——明清

從東漢時期,廣州已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主港。

唐代,我國東南沿海有一條叫作「廣州通海夷道」 的海上航路,即是我國海上絲綢之路的最早叫法。

宋元時期,指南針的發明,造船和航海技術的進步, 促使「海上絲路」進入鼎盛期,中國同世界上 60 多個國家通過海上絲路發生商貿往來,其中就包括大量的藥物貿易。

中國境內海上絲綢之路主要有廣州、泉州、寧波三個主港和其他支線港組成。

宋末至元代, 泉州成為中國第一大港,明清海禁後逐漸衰落。

泉州是唯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承認的海上絲綢之路起點。

二、絲路醫學研究的惠顧

絲路醫學研究與敦煌西域出土文獻研究息息相關,可以說,我國西北地區敦煌、吐魯番、樓蘭、武威、黑水城等地出土的簡牘、卷子、寫本等是絲路醫學研究的主要材料來源,換言之,絲路醫藥研究的主要材料是出土文獻,其次才是傳世文獻與文物。

故本文探討的重點主要是基於出土文獻的絲路醫學研究。

1.絲路醫學研究的幾個階段與代表性成果

眾所周知,上世紀西北地區出土的簡牘、寫本等文獻被英、法、德、俄、日諸國探險家掠劫、騙購, 無價之寶藏大部分流落異國他鄉,中華大地僅存十之一二。

文獻的流失給我國學者的研究造成困難,故在上世紀 80 年代前我國研究西北地區出土涉醫文獻與絲綢之路醫學的學者寥若晨星。

80 年代以後,隨著敦煌、吐魯番、黑水城等地出土文獻陸續公布,西北地區考古的持續發現,使得絲綢之路研究日新月異, 「敦煌學」「吐魯番學」「西域學」「西夏學」等紛紛問世,一躍成為世界學林中的顯學。

與此同時,研究絲路醫藥的學者也越來越多,研究成果蔚為可觀。

時至今日,絲路出土醫藥文獻不僅大部分公開,而且經過幾代人的努力,這些文獻都經過了(或正在進行)較系統全面的輯校整理,因此, 絲路醫藥文獻基礎整理研究大致已告一段落。

絲路醫藥研究正朝著縱深、寬廣兩個方向發展。

殘簡、殘卷、殘片的拼復、綴合(包括異地出土的殘卷綴合),絲路胡語(回鶻文、佉盧文、于闐文、粟特文、梵文、古藏文、西夏文)醫藥文獻的破譯整理,絲路東西方藥物流通史,從單味藥物的史料挖掘研究絲路藥物的應用與傳播,海洋絲綢之路醫藥研究,從絲路醫藥文獻研究當時歷史、政治、軍事、法律、宗教信仰、民俗文化等,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已成為跨學科研究的熱點,呈現一派「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景象。

隨著新材料的不斷出現,研究隊伍的擴大及研究的深入,預計上述各種研究還會持續升溫。

(1)探礦挖寶式的發掘研究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以前,主要針對絲路出土的醫學文獻資料進行初步整理、原件複製及個別簡牘、寫本的研究。

1912 年中國學者羅振玉從法國著名漢學家沙畹處獲得斯坦因從敦煌長城烽燧遺址盜掘的兩漢至西晉木簡(533 枚)的照片,遂與當時同在日本的王國維一起整理研究,於1914 年出版了《流沙墜簡》(日本京都東山學社),其中「小學術數方技書」載錄方技類醫方木簡十一枚,及出土於蒲昌海的醫方殘紙一件, 這是對絲路醫學文獻的首次釋讀著錄;在「小學術數方技書」後,羅振玉寫下兩段考釋醫方簡(紙)文字、術語、體例的按語,首揭絲路醫學文獻研究的序幕。

茲舉醫方木簡按語如下:

「右醫方十一簡內第三及第七以下共六簡確為獸醫方,其他諸簡雖未能確指,然簡式、書法並同, 疑是一書,唯第五簡有手足不滿語,獸不當言手足。

顧細審上文「曾載車馬驚」乃謂馬曾載車而驚,似非指人在車中受驚也。

或仍是獸醫方。

古語簡質,遂以手足通施於人畜耶?古醫方傳世最古者為《傷寒》《金匱》諸方,凡言藥劑,皆以兩計,其分兩同者則曰等分,其散藥則言方寸匕,今簡中諸方皆言幾分, 其義與等分之分同,非謂兩以下之幾錢幾分。

蓋漢以前兩以下但云銖,不雲錢與分也。

其所載藥物之名茈宛,《說文》作茈苑,《本草經》作紫苑。

古茈與紫、宛與苑通用,《說文》茈,注紫草也。

《山海經》: 勞山多茈草。

註:一名茈䓞。

《廣雅》:茈䓞,茈草也。

《本草經》作紫草。

漢王元寶碑陰宛陵作苑陵, 其證也。

亭磨,《本草經》作葶藶,《說文》無。

葶藶,乃亭歷之俗作。

古書歷字多作磿,其字從厤從石, 見《說文》石部,而皆偽作從麻從石之磨。

如《周禮》遂師之抱磨,《周書》世俘之伐磨,《秦策》之濮磨,《楚策》之磨山……至諸簡中別構之字,如即痹、即愈、即灌、即飲,其字不見於石刻中,可為考古分隸者之助。

又諸簡載處方者姓名凡二,曰臣安國,曰漕孝寧,每方之前又載病之徵候,多如後世醫者之診案, 蓋古無方書,醫家所習醫經、本草而已,其處方殆集名醫方之有治效者,而師放之故,並其診案與醫者姓名而同著之歟。

羅振玉的按語為釋讀、研究絲路醫學簡牘提供了管鍵與門徑。

1915 年春,羅振玉得到敦煌卷子《本草經集注·序錄》殘卷的照片,遂影印刊行,這是敦煌藏經洞醫學卷子的首次面世。

羅振玉輯印的《東方學會叢書·敦煌石室碎金》中,亦收入了他轉錄的《食療本草》殘卷。

隨著敦煌出土文獻的逐漸披露,一些學者開始致力於敦煌遺書的收集、整理和編目。

其中涉及醫藥殘卷的編目及撰述題跋者,有羅振玉、王國維、李盛鐸、唐蘭、王重民以及日本學者黑田源次、渡邊幸三、中尾萬三等。

另有一些學者對敦煌醫學寫本如《本草經集注》《食療本草》《張仲景五藏論》等進行專門研究,發表研究論文約 20 余篇,主要作者有小川琢治 、三木榮、范鳳源 、朱中翰 、范行准、謝誦穆等。

其中小川琢治於 1919 年發表的《中國本草學的起源與神農本草經》一文,是敦煌醫學研究的第一篇論文。

上世紀 50 年代,羅福頤根據英、法、日、德等國所藏的部分敦煌醫藥文獻及羅氏家藏的敦煌卷子,摹寫匯集成《西陲古方技書殘卷彙編》一書。

此外,王慶菽等學者亦發表了英國所藏敦煌文獻中的醫藥寫捲圖片。

(2)彙輯考釋式的整理研究

上世紀 80 年代,台灣學者黃永武將當時可以收集到的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獻資料複印件圖版匯集複印,1981—1985 年編纂成《敦煌寶藏》140 冊刊行於世 。

此書出版,大大改善了敦煌學的研究條件,使研究風氣大開,並促使敦煌學研究脫離了「探礦挖寶」式的零星個別寫卷研究,而步入專題(專科)式系統整理研究。

此時,絲路東段醫學文獻資料的整理與研究也進入了系統整理、全面研究和蓬勃發展的階段。

首先是藏醫文獻的整理和研究,洪武娌《敦煌石窟《藏醫雜療方》的醫史價值》王堯等《敦煌本藏醫學殘卷介紹》二文率先在 1982 年的《中華醫史雜誌》上發表。

接著,洪武娌和蔡景峰又發表了《現存最早的灸法專著〈敦煌古藏醫灸法〉殘卷》,羅秉芬、黃布凡編譯出版了《敦煌本吐蕃醫學文獻選編》。

謝海洲等輯復了《食療本草》 等。

此後,研究人員逐漸增加,涉及範圍日益擴大,研究成果不斷湧現。

如醫經典籍研究方面,有周篤文《敦煌古脈經殘卷考略》、王咪咪《敦煌卷子〈內經〉考》、王淑民《敦煌脈書〈玄感脈經〉初探》、張儂《敦煌〈脈經〉初探》等研究論文。

本草文獻研究,有譚真《敦煌本〈食療本草〉殘卷初探》、尚志鈞《敦煌出土〈本草經集注序錄〉的考察》 等;醫方研究,如趙友琴《〈流沙墜簡〉敦煌醫方簡初探》、招萼華《敦煌醫方中的男性學淺述》、拙文《俄藏敦煌古醫方兩首考釋》等研究論文;佛教道教醫藥研究, 有張儂《〈敦煌石窟秘方〉佛教醫方簡介》、李應存等《俄羅斯藏敦煌文獻 Дх18165R、Дх18165V佛儒道相關醫書錄釋》 等。

針灸方面,有馬繼興《唐人寫繪灸法圖殘卷考》、張儂《敦煌遺書中的針灸文獻》、叢春雨《論敦煌針灸文獻的學術價值》等。

養生導引方面,有黃侖等《敦煌石窟氣功功法概要》、崔吉洋等《敦煌古代傳統氣功的養生之道》 等。

黑水城醫藥文獻方面,有拙文《俄藏黑水城佚名古方書輯校考釋》《俄藏黑水城醫學文獻〈神仙方論〉輯校考釋》。

此外,還有外治法、民族醫藥、語言文字、臨床實驗等方面的研究成果。

此階段的相關專著有:馬繼興《敦煌古醫籍考釋》(1988)、馬繼興等《敦煌醫藥文獻輯校》(1998)、趙健雄《敦煌醫粹》(1988)、王淑民《敦煌石窟秘藏醫方》(1999)、叢春雨《敦煌中醫藥全書》(1994)。

(3)殘卷(篇)拼綴與新輯校

進入新世紀,隨著散藏於世界各地的敦煌吐魯番文獻原件越來越多的公布,及相關研究技術手段的進步,許多寫卷的殘片被納入研究範圍,以致近十餘年來出現了一批拼綴復原敦煌吐魯番文獻殘卷殘片的研究成果,如陳明《俄藏敦煌文書中的一組吐魯番醫學殘卷》、王淑民《敦煌〈備急單驗藥方卷〉首次綴輯》《四個英藏敦煌脈書殘卷的綴輯研究》、王杏林《跋敦煌本〈黃帝明堂經〉》、沈澍農《俄法兩個敦煌卷子綴合與相關研究》等。

近年來,又有一批敦煌西域醫藥文獻新輯校的專著相繼出版,如李應存等《俄羅斯藏敦煌醫藥文獻釋要》(2008)、王淑民《英藏敦煌醫學文獻圖影與註疏》(2012)、袁仁智《敦煌醫藥文獻真跡釋錄》(2015)、王興伊《新疆出土涉醫文書輯校》(2016)、沈澍農《敦煌吐魯番醫藥文獻新輯校》(2016)。

此期敦煌醫學寫卷文字辨誤訂正的專著有陳增岳《敦煌古醫籍校證》(2008)。

(4)胡語涉醫文獻的研究

對敦煌西域胡語醫學文獻的研究論文、成果數量有限,主要是因其文獻的語言種類眾多,且多為古代西域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或古代異域文字,如古藏文、于闐文、回鶻文、西夏文、龜茲文、梵文、突厥文等,在文字釋讀、文化研究上存在很大的難度。

但即便如此,仍不能阻礙學者開拓的腳步。

近年來, 以陳明、楊富學等為代表的一些學者正在逐步破譯、解讀這些古老的語言,並從宗教、民族、文化等多方面對這些出土涉醫文獻進行較深入的研究,產生了一系列的學術成果。

較有代表性的如陳明《殊方異藥——出土文書與西域醫學》《印度梵文醫典〈醫理精華〉研究》《中古醫療與外來文化》等著作; 楊富學《高昌回鶻醫學稽考》以及其對《雜病醫療百方》等回鶻語醫學文獻研究的文章 。

其他還有梁松濤《黑水城出土西夏文醫藥文獻整理與研究》 等著作,以及王興伊等人的相關文章 。

(5)與傳世醫學文獻的比較研究,不同醫學之間交流、融合的研究

絲路出土文獻與傳世醫學文獻的比較研究方面,研究者一般多穿插於相關的文著中,做一些較簡單的比較研究。

這方面做得較好的有馬繼興(《出土亡佚古醫籍研究》《中國出土古醫書考釋與研究》)、王淑民(《敦煌石窟秘藏醫方》)、叢春雨(《敦煌中醫藥精粹發微》)等學者。

絲綢之路不同醫學之間交流融通研究,是一塊蠻荒之地,鮮有學者涉足。

唯陳明先生是拓荒者,其《漢唐時期于闐的對外醫藥交流》《千金方中的耆婆醫藥方》等文,分析探究了中醫學、印度醫學、佛教醫學、吐蕃(藏)醫學、于闐醫學在歷史上的交流融通。

此外王興伊對新疆出土的梵文醫方集《鮑威爾寫本》與中國傳統醫學作了比較研究 。

朱明等對藏於土耳其蘇菲亞(Aya Sofya)國立圖書館的最早的中醫西傳的波斯譯本《唐蘇克拉瑪》殘本作探究,認為該殘本是以我國宋元時期流行的脈學著作《脈訣》為依據編譯而成。

《唐蘇克拉瑪》是公元 14 世紀初波斯伊兒汗王朝組織編寫的介紹中國科技及醫學成就的百科全書,此書充分反映了中醫藥學與中醫文化沿著絲路向西傳播並與異域文明互動交融的歷史事實。

2.絲路醫學既往研究之不足與存在的誤區

  • (1)對絲路出土文獻新的釋讀考證成果不夠關注與重視。

    有的對相關文獻字詞過度解讀,有的據原有考證結果過度詮釋。

    結果差以毫釐,謬以千里;或無中生有,徒成笑柄。

    例如,《武威漢代醫簡》第87 牘甲「治加及久創……付子廿枚蜀椒一升乾當歸二兩皆父且之以駱蘇煎之三沸」。

    駱蘇,1975 年整理本註:即駱酥,用駱駝奶製成之酥。

    2012 年有學者撰文指出,駱非指駱駝,駱通酪,「駱蘇」即「酪酥」, 即泛指牛羊奶製成的奶酪。

    其考證有據,本應作為新的考證成果受到關注與重視。

    然而 2015 年,有學者在全國學術研討會上投文並發言,據《武威漢代醫簡》第 87 牘甲所載「駱蘇」及注釋,作進一步詮釋, 認為「駱蘇」當為駱駝酸奶或駱駝奶酒。

    又援引現代學者的研究結果,大談酸駱駝奶的營養價值與保健醫療效用。

    因古代武威地區不產駱駝,故又推測《武威醫簡》「駱蘇」入藥可能由新疆或西域(中西亞) 傳入,並由此推導出「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文化大碰撞、大交流、大融合的歷史事實」。

    又如,甘肅武威出土的 G21.004[20487] 文書,記載三首西夏文醫方,其中一首「治寒氣方」中載一味藥, 有學者譯為「辣頭唇」,後有幾位學者皆提出應譯為「花椒皮」。

    雖然「花椒皮」譯得不夠準確,但尚無大錯, 本來事已至此為止。

    不料又有學者在論及西夏風俗文化時引此方用「花椒皮」為例,大談西夏党項民族崇尚節儉,利用花椒皮入藥,節約自然資源云云。

    其實,此藥名的準確表達應該是「開口花椒」。

    《證類本草》「蜀椒」條下載:「多食令人乏氣,口閉者殺人。

    」所以一般入藥的蜀椒(花椒)都要選開口者,「去閉口者」。

    (西夏學者史金波將此藥名譯為「開嘴花椒」,近似。

  • (2)對敦煌、吐魯番、武威、黑水城出土的涉醫文獻的研究雖已較為深透,但對原始文獻中涉醫殘 卷(簡)的定性、定名、定年仍存在諸多疑問與錯誤,一些醫簡的排序、連綴,一些涉醫殘卷的拼綴、複合, 仍有大量的艱難工作要做。

  • (3)既往研究中,絲路醫學文獻文本研究,字詞考釋,俗字、訛字、異寫字乃至符號標記等考辨的成果斐然,這是絲路醫藥深入研究的基礎,固然極其重要。

    但是,對這些醫學文獻本身的醫藥學研究卻相對薄弱,數十年來,鮮見深入研究的高水平論著。

    較為可觀的有王淑民《敦煌石窟秘藏醫方》、叢春雨《敦煌中醫藥精粹發微》。

    王氏著作將 475 種敦煌醫方按主治疾病分類編排,每類醫方前設「解題」, 後置「按語」,援引古醫籍文獻詮釋介紹病證與方劑源流。

    將敦煌醫方涉及的病證與方劑結合疾病史、方劑史進行考察、分析,是其書之亮點,惜僅局限於醫方研究。

    叢氏之書對敦煌涉醫文獻中精粹內容分為「醫經」「診法」「灸療」「本草」「方劑」「形象醫學」六大類。

    將研究對象擴展到洞窟壁畫,從形象醫學角度進行研究,結合中醫藥基礎理論與臨床實際分析探究敦煌醫藥的內涵與價值,是其書之特色。

    然二書均未能立於中醫學術史的高度對敦煌醫藥文獻作全面審視與客觀評價。

  • (4)敦煌佚書引發的鬧劇。

    敦煌佚書《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抄本重現,引發研究熱潮。

    該抄本是上世紀 70 年代河北威縣張大昌先生以「赤腳醫生」名義寄贈中國中醫研究院的。

    原書是大昌祖父張偓南先生於上世紀初購自敦煌,收藏於家鄉河北威縣,文革中抄家被毀,所幸有抄本存世。

    該抄本經中國社會科學院張政烺、李學勤等專家鑑定,認為:「此書不是近代的偽作,但也不可能早到梁代的作品……疑是後人輯錄陶說為之,為了尊崇本師,在書名下加題『梁華陽隱居陶弘景撰』。

    」 結合該書內容、用字,及「玄武湯」未避宋諱改為「真武湯」,可定此書成書約在梁至五代之間(503—960),很可能是隋唐時期。

    本來經過權威文史專家鑑定,可以客觀審慎的態度研究此書,詎料該書離奇的經歷及其與傳世醫書不同的內容,吸引眾人眼球,遂引發一場延續 20 餘年不大不小的鬧劇:有將此書視為鴻寶探微索隱者,有闡發微言大義著書作文者,有從中選題帶研究生者,有從中選方擇藥應用於臨床者,有親赴河北威縣調查訪書者,有為該書來歷相互問難辯駁者,有出書著文澄清原委始末者,在威縣當地更出現一時眾人爭獻抄本的「盛況」。

    熱鬧的場景卻引來海外學者的一盆兜頭冷水,紐西蘭註冊中醫師公會羅鴻聲在個人新浪博客上發表了《一本忽悠了中醫界 40 年的偽書》長文,羅列諸多證據,全盤否定該書, 指出此書是後人偽作,認為該書嚴重擾亂了中醫學術研究。

    羅說過激,但除此亦有學者根據具體內容對此書的成書年代提出質疑,如田永衍據該書所述五臟五味補瀉、五行五味互含等認為《輔行訣》當是雜糅了金元易水學派與明代命門學派的思想,非是源自陶弘景的藏經洞遺書。

    此說或可再商,但筆者管見: 此書確係託名之偽書,但絕非近代或今人的偽作,而是梁至五代末陶氏後人摘錄其說而成的著作。

    應該如何評判此類醫學偽書?醫書辨偽的前輩學者謝仲墨(頌穆)曾云:「醫書的價值,乃取決於其內容的高下,所以有的醫書不偽而價值不高,也有雖是偽作而價值很高。

    」《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大致屬於後者。

    對這樣的一部書,因其是偽書而全盤否定是錯誤的;而將其視為秘典重光,斷章摘句, 矜奇斗異,拔高追捧,亦應為智者所不取。

    學界應冷靜對待此書,客觀審慎地加以分析,聯繫中醫典籍流變史、中醫學術發展史與傳世中醫古籍,進行全面細緻的研究,對其作出恰如其分的評價。

  • (5)簡單、草率地將敦煌醫方加減化裁用於臨床,打敦煌的牌子,實有譁眾取寵之嫌。

    或將敦煌醫方之藥物作一些低水平的實驗研究,隨即轉化為保健品,如「敦煌佛慈酒」「敦煌美白丸」之類,奪人眼球,謀取利益。

二、絲路醫藥研究之展望

1.尋找新材料,研究新問題

史學大家陳寅恪先生曾指出,學者在研究中應注意三個重要方面的內容:新材料、新問題與新潮流。

占有新材料,才能發現與提出新問題,才能在原有的基礎上拓展創新,做新學問。

有的還能與既有的材料融會貫通,或可證實傳世文獻的疑難,或可印證已有的研究成果,或可啟迪引導新的研究思路, 或可開闢新的研究方向。

例如古代西域少數民族的涉醫文獻(胡語文獻),其中蘊含著大量的絲路醫藥信息,值得大力探索、挖掘。

楊富學、陳明二位先生是這方面的傑出代表。

另外,如西北簡近年持續出土, 大部分已經公布或即將公布,其中不乏涉醫內容,為絲路醫藥研究提供新材料,值得關注與研究。

2.既有的材料,仍需精耕細作

絲路出土醫藥文獻由於其特定的性質,長期以來存在許多使人困惑、阻礙研究的疑難問題,如疑難字詞的釋讀隸定,文獻的歸類定名,殘卷(簡)的拼綴複合,作者及成書年代的考證,文獻內容特色與價值的評判等等。

儘管已有幾代人作出辛勤努力,加上科學技術的發展,文獻研究的手段不斷進步,破解了不少疑難,考釋了不少問題,訂正了不少訛誤,但面對如此眾多的 1000—2000 年前的出土文獻,任何「畢其功於一役」之類的想法都是不現實的,已經整理的絲路出土醫學文獻尚需再經幾代人的深入研究,精細修訂,方能臻於圓滿。

事實證明,在前人整理研究的基礎上,再通過深入挖掘,可以有新的發現與新的收穫。

如廣瀨熏雄在 100 年前羅振玉《流沙墜簡》研究的基礎上,將敦煌漢簡與傳世史書相印證, 撰成《敦煌漢簡中所見的韓安國受賜病方的故事》一文,就是老材料精耕細作,取得新成果的範例。

3.東段、中段絲路醫藥文化的深研與開拓

出土醫學文獻的整理是絲路醫學傳播、醫藥文化研究的基礎,隨著大部分東段、中段絲路出土醫藥文獻的公布與整理初成,絲路醫學傳播與醫藥文化的研究如雨後春筍,呈現一派生機勃勃方興未艾的景象。

由於絲綢之路是一條多民族多文化匯合交融的通道,展望今後,將從歷史、宗教、社會、地域、民族、風俗等方面對絲路醫藥文化進行多維度、多視角的深入研究,並可開拓新的研究方向。

比如絲路藥物流通史研究、絲路民族醫藥學研究、絲路軍事醫學研究、絲路民俗與醫藥研究、絲路宗教與醫藥研究、絲路不同醫學之間的比較研究等等。

4.西段絲路醫藥的傳播與海上絲路醫藥的傳播

西段絲路(即絲路西段,蔥嶺以西,經中亞西亞,至印度、至歐洲)醫藥的傳播,以前鮮有國內學者研究, 其原因可能是語言文字的障礙,形成瓶頸。

可喜的是,陳明先生、李健民先生等學者已經或正在以他們卓越的研究先行開拓,成為絲路西段醫藥研究的拓荒者。

海上絲綢之路(從廣州、泉州、寧波等地,經中南半島和南海諸國,穿印度洋,進紅海,抵東非與歐洲)醫藥傳播,研究者亦不多,已有的研究多局限於藥物,時代多在宋元以後。

其原因可能與海上絲路缺乏出土文獻有關。

其實傳世文獻中有不少都與海上絲路醫藥有關,除歷代史書中的「地理志」外,傳世古醫書如李珣的《海藥本草》、趙學敏《本草綱目拾遺》,及明清時期外國傳教士的著作等,都含有大量相關信息。

此外,我國東南沿海還保存著數量可觀的海上絲路醫藥文物。

因此,海上絲路醫藥研究今後是大有可為的。

5.對絲路醫藥本身的深入研究

因既往研究多專注於文本字詞的釋讀校注,及絲路醫藥與其它領域關係的研究,而對醫藥本體知識的研究較為薄弱。

今後可從醫經、醫方(含臨床各科)、本草、經脈、養生、五臟論、醫事、其他(含導引、祝由、房中、服石、獸醫)等分科著手,結合傳世中醫文獻對絲路醫藥文獻作系統深入的比較研究, 從中醫學術史角度對絲路醫藥文獻作客觀審視,對其價值、特色作全面深入的分析研究與客觀評價。

文獻來源:2018年第1期的《中醫藥文化》雜誌

篇名:《絲綢之路醫藥研究的回顧與展望》

作者:張如青

艾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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