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歲考古大師宿白去世,新中國考古骨幹都是他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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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白接受《大家》欄目採訪,視頻截圖

文雨歸

2018年2月1日早晨6點5分,北京大學資深教授宿白先生在北醫三院病逝,享年96歲。

宿白先生的學生、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杭侃在微信朋友圈公布了這個消息。

作為中國考古學泰斗,宿白先生的門生還有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安家瑤、故宮博物院前院長張忠培等。

「新中國的考古骨幹,大多直接或間接是他的學生。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前常務副所長徐光冀曾發此感慨。

2016年,宿白先生獲得首屆中國考古學會終身成就獎。

杭侃對師母的一句話印象極深。

「(她)有一次跟我說,老師看考古資料就跟吸鴉片一樣,他就好像為這個學科生的,他只喜歡這個東西。

他看這些材料的時候,他有癮。

宿白先生與考古學科的緣分,最早可追溯至1922年。

那一年,他出生於遼寧瀋陽。

同年,北京大學考古研究室創立,標誌中國考古學邁入初創期。

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發,宿白先生剛念小學四年級。

日籍教師開始推進日語教學,他對此厭惡,「能對付就對付過去」。

但他對日籍教師避諱的歷史、地理課程興趣濃厚,「他們越不講,我們越想知道」。

1940年,宿白先生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

彼時,北大文史哲大師薈萃。

除了主修歷史課程,他沉醉於中文系孫作雲先生的中國古代神話課,聽容庚先生分析卜辭研究與金石學,旁聽哲學系湯用彤先生講解佛教史、魏晉玄學——這為他日後從事考古科研奠定了堅實基礎。

本科畢業後,宿白先生留任北大文科研究所考古組。

在此期間他確立了考古這一職業志向。

不過,他的第一份工作卻是北大圖書管理員。

一年多後,宿白先生多了一重身份——北大文科研究所考古組研究員。

上午在北大做研究,下午返回圖書館工作,這樣的雙單位生活他堅持了6年。

直到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他才正式調入北大歷史系。

但1950年起,他就開始進行田野調查與發掘工作。

1951年至1952年,宿白先生主持了河南禹縣白沙鎮北三座宋墓的發掘。

年輕時的宿白,《大家》欄目視頻截圖

這處後來被稱為「白沙宋墓」的墓穴,是宋朝末期流行於中原和北方地區的仿木建築雕磚壁畫墓,保存之完好、結構之複雜、內容之豐富,少見於國內。

1957年,宿白先生執筆的《白沙宋墓》報告出版。

在報告中,他融合一手考古資料與大量歷史文獻,對墓葬的年代、墓主人社會地位、宋代河南家族墓地中流行貫魚葬的習俗等深入分析,生動刻畫了宋人的社會圖景——出版70年後,仍然在考古學界頗有影響。

寫這部報告難度很大——彼時中國考古還處於起步階段,成熟完善的學術出版物極少。

「把具體的情況作為正文,這正文裡頭不參加自個兒的意見,然後做一些注文,把自個兒的想法寫到注釋裡頭,這樣就是客觀的和主觀的就分開了。

當時因為沒有樣子啊,我想這樣做可能更好一點。

現在看來,這樣做也是一種辦法。

」2017年3月,宿白先生在央視《大家》節目中回憶。

宿白先生被視為中國佛教考古開創者——關於西藏寺廟的第一本書《藏傳佛教寺院考古》是他在年近七旬時寫就的。

宿白執筆的《白沙宋墓》報告

20世紀50年代,國家進行全國文物普查,其他省份的材料都有了,獨獨缺少西藏的。

1959年,中央文化部組織了一個西藏文物調查組,從北京大學、南京大學、歷史博物館等單位抽調研究院,宿白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小組一共五六人,在西藏呆了七個月。

白天,他們搭解放軍專車四處跑,晚上就住在寺廟中,考察足跡遍布拉薩、山南、日喀則……每到一處寺廟,宿白都要畫平面圖與立面圖,沒有合適的測量儀器,他用腳量、用眼測,準確度很高。

這一小組的調查素材悉數上報給國家文物局。

但宿白先生與西藏寺廟緣分未斷。

1988年,西藏文管會邀請他參加一個節日。

抵達後,他發現許多寺廟毀於「文革」期間。

那次返京後,他重新整理當年材料,還補充考察了對甘肅、青海、內蒙古以及內地部分地區的藏傳佛教遺蹟。

8年後,《藏傳佛教寺院考古》面世。

他在前言寫道:「寫的時間,實際也是我讀書學習的時間,邊讀邊寫,臨時抱佛腳,差錯難免,只盼能有益於以後的工作,也就不顧及其他了。

實際上,他參考了大量漢文、外文資料。

2010年,宿白先生將畢生藏書捐給北大圖書館。

工作人員收書時發現,這批逾萬冊的藏書中,西藏歷史文物類書籍約260冊,幾乎涵蓋了2000年以前所有的漢文西藏政教歷史著作。

宿白先生治學態度嚴謹,如果沒有足夠材料支撐,他從不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

1938至1945年,日本京都大學學者水野清一、長廣敏雄對雲岡石窟做了全面調查,其研究成果《雲岡石窟——公元五世紀中國北部佛教石窟寺院的考古學調查報告》,代表當時日本學者對雲岡石窟的最高研究水平。

1978年,宿白先生在《考古學報》發表《雲岡石窟分期試論》一文,對日本學者的研究提出疑議。

為此,長廣敏雄先後兩次撰文激烈反駁,甚至質疑宿白先生所用文獻的真實性。

1982年,宿白髮文答覆長廣敏雄,並論證了所用文獻的真實性。

最終,長廣敏雄於1990年在《雲岡石窟(二)》(日文版)一書的《雲岡石窟第9、10雙窟的特徵》篇章中,以註解形式中承認:「從文獻學角度出發,宿白教授的推論當無誤,因而分期論也是符合邏輯的。

這場宿白先生與日本學者的論爭,確立了中國歷史考古學家所創立的中國石窟寺考古學的學術地位。

已故考古學家徐苹芳先生曾說,「落花流水春去也,長廣教授為代表的石窟研究的時代已經過去。

宿白接受《大家》欄目採訪,視頻截圖

宿白先生還是新中國考古教育的先行者。

1983年,北京大學考古系建立,他是第一任系主任。

他對學生的要求之高是出了名的:規定研究生手抄《漢文佛經目錄》;聽課過程中必須隨時與他展開討論; 1979年入學攻讀碩士學位的安家瑤至今記得,考察石窟那會兒天天都寫記錄、畫圖的日子,「老師還要把記錄收上去批改,連字寫得不端正都批評」。

樊錦詩致力於研究敦煌石窟的志向,是1962年跟隨宿白先生考察此地時立下的。

2006年,她將敦煌石窟考古報告第一卷初稿寄給老師過目,但宿白先生卻不滿意。

樊錦詩反覆修改幾遍,宿白先生後才予以首肯。

這本報告直到2011年才最終出版。

2002 年恰逢宿白先生八十壽辰。

他的學生籌劃以撰寫論文的方式祝壽。

他聽聞很是高興,但依然設置了高標準:否定好幾位學者的原擬題目;親自審閱入選論文,把關基礎資料、推論是否規範,有時還會潤色文字。

宿白先生愛讀書。

他位於北京藍旗營小區的家中,除了客廳與臥室,其餘三間都成了書房——書庫四壁,書架頂到了天花板。

2000年夏天,一行人去開封參加活動,宿白先生突然沒了身影。

大家正著急,他熱得滿臉通紅地回來了,懷中抱著一本又大又厚的清末宋繼郊所著的《東京志略》。

他也希望學生們多讀書。

2002級博士研究生韋正,如今是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

剛入學時,宿白先生來宿舍了解情況,看到書架上有套《資治通鑑》,就讓韋正每周讀,讀完向他匯報。

「當時覺得壓力特別大,不過現在受益無窮。

」韋正說。

安家瑤同樣被他要求天天讀史書。

「讀的時候可能記不住什麼,但一旦遇到相關的遺蹟遺物就會馬上回想起來。

2004年,宿白先生因身體原因離開講壇。

年輕時的宿白

深居簡出的日子裡,他潛心整理未刊講稿,已出版《張彥遠和〈歷代名畫記〉》、《漢文佛籍目錄》、《中國古建築考古》、《漢唐宋元考古——中國考古學(下)》等書籍。

他也密切關注著考古界動態。

2009年宿白先生得知因修建水電站,西藏芒康縣的鹽井鹽田可能將被淹沒。

他立刻給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長信,對當地文物保護提出可行性建議,最終這座茶馬古道上的千年鹽田風景得以延續。

2010年「曹操高陵墓」的真偽引發學術界巨大爭議。

由於涉及行政干預,一些學者不願表態。

本著學者的責任感,宿白先生堅定發聲,認為安陽市西高穴2號墓證據不足,不能確認為「曹操高陵」。

6年前夫人去世後,宿白先生由兒子與女兒輪流照顧。

衰老以不可抵擋的姿態入侵他的生活——與人交流離不開助聽器;家中走路須人攙扶;常常夜裡兩點鐘起床,誤以為到了下午2點;一天吃藥多次,他兒子說,老年人會得的病他都有。

另一方面,他身上洋溢著知識分子的儒雅氣度。

他的一頭銀髮總是梳得整整齊齊,他的鬍子每天都由孩子颳得乾乾淨淨。

他喜歡翻報紙看書,也經常坐在客廳藤椅里看電視新聞。

他越來越不願意出門,連曬太陽都只移步至家中陽台。

「不出去,我就在這兒曬。

出去麻煩,我還得換輪椅,還得有人推著。

什麼事兒都做不成了。

」宿白先生在央視《大家》節目中說。

但考古事項除外。

2017年4月29日,他坐著輪椅來到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不為見故人、尋故景,而是為了一睹新近陳列的「山西高平開化寺壁畫展」。

時間倒流至1979年盛夏。

78歲的宿白先生帶學生前往新疆克孜爾石窟考察。

他患有糖尿病,心臟安裝了起搏器。

石窟在距離地面很高的山上,從99窟直接攀到98窟時,他將整個身體緊貼崖壁,但因上了年紀沒能快速跨出右腳借勢進窟,差點兒跌落山下。

當地文管所就有位年輕員工,跨越此地時一腳踩空,不幸墜崖身亡。

「只要有考古新發現、新材料,無論多忙、多遠,先生一定會親自前往調研。

」杭侃提到恩師總是充滿敬意。

宿白先生尤其喜歡一句藏族薩迦格言:「山間的小溪總是吵鬧,浩瀚的大海從不喧囂。

」他研究一輩子考古,卻從來不搞收藏。

他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卻只自稱「北大教書匠」。

他的一生有什麼遺憾嗎?有的。

「這一晃多少年了。

做的工作太少了。

」9個月前播出的《大家》節目的最後一幕,宿白先生坐在書房裡,雙手握著木質拐杖,下巴抵在雙手上,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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