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芹齋「最大的文物販子」 與「西方的中國藝術使者」？

盧芹齋於巴黎營建的「紅樓」 拍攝於1928年

在法國巴黎第八區庫爾塞勒街四十八號，矗立著一座極富中國特色的古典建築——彤閣。

唐代的雕欄、魏晉的藻井、清代的家具畫屏，這一切都在巴黎的西歐街景中獨樹一幟，昭示著它的不平凡。

這座巴黎「紅樓」裡面，收藏展示著琳琅滿目的中國古董，因而又被稱作「中國的羅浮宮」。

而它的建造者，便是盧芹齋。

這個名字，在近現代中西方文物收藏史上可謂「毀譽參半」卻又「至關重要」。

一方面，中國人視他為「賣國賊」、「文物販子」，因為他將大批珍貴的中國文物倒賣至西方，無法計數，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事件大概要屬在1916至1917年間，從他手中流至美國的昭陵六駿中的兩駿——「颯露紫」與「拳毛騧」。

另一方面，西方人談起盧芹齋，都充滿崇敬與感激，因為他的緣故，西方人得以更加全面地認識與欣賞中國藝術品，包括青銅玉器、古代佛造像與雕塑。

幾乎所有西方重要博物館的藝術館都曾與盧芹齋有過貿易或捐贈往來，所以西方人更多地視他為「中國藝術品與古董的使者」。

盧芹齋的一生充滿爭議，很難用幾句話蓋棺定論，所以人們更傾向於賦予他兩個字——傳奇。

不願回首

被刻意隱瞞的過去

盧芹齋在法國站穩腳跟後，跟所有的法國親友說，他來自中國一個富庶之家，但所有的中國親屬均已去世。

實際上並非如此。

他費盡心思想要掩藏的，是他貧窮而卑微的過去。

盧氏家族

盧芹齋本名盧煥文，1880年出生於浙江湖州，幼年時母親自殺，不久父親也過世。

10歲時，盧煥文便失去了雙親，由遠房親戚撫養長大。

他長到十幾歲，外出謀生，在江南名鎮南潯尋了一份差事——到富商張定甫做廚房幫工。

盧芹齋曾在自傳里說，他是在巴黎遇到日後的貴人張靜江，仿佛他與張靜江處於同一階層，然而實際上，他原來只是張靜江家的幫廚。

張靜江被稱作「民國奇人」，幼年殘疾，卻在日後成為孫中山的摯友，與蔣介石稱兄道弟。

張靜江是張定甫的二兒子，其祖父張頌賢與外祖父龐雲鏳都是巨富，占了「南潯四象」中的兩象。

張靜江為人有才華且熱情，富有進取心，日後出任國民黨首任黨主席，是「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

正是他，欣賞盧煥文吃苦耐勞的性格，不斷提攜，才從此改變了盧煥文一生的際遇。

1902年，25歲的張靜江獲派中國駐法使館商務參贊時，帶上了22歲的貼身家僕盧煥文。

盧煥文來到了巴黎，一個嶄新的世界就在他面前。

改頭換面

變身古董商盧芹齋

張靜江到巴黎後，棄官從商，以其父贊助的30萬元作為起家資本，創辦了通運公司，經營湖州傳統外銷商品，包括外國人很喜歡的茶葉、絲綢、地毯，還有在國內搜羅的珍貴古玩。

張靜江的舅父是收藏大家龐元濟，不愁沒有古董書畫的貨源，而負責公司內部古玩流通業務的，正是沒念過書卻頭腦靈活、手腳麻利的盧煥文。

盧芹齋（1880-1957）

早在南潯，盧煥文已經在張家接觸過一些中國書畫和西方藝術的薰陶，但在巴黎這段時間，他才開始正式地大學習古董鑑賞技能，並掌握了中西方進出口貿易的各個流程環節。

盧煥文先在巴黎8區的馬德嵐（MADELENE）廣場開了間進口公司，名叫「東英樓」，但由於當時歐洲人對中國古董認識比較少，盧煥文的第一筆生意便砸了。

經盧芹齋之手流出中國的北齊石雕

不過他並沒有灰心，仍不斷在法國走動，結交了包括法國著名的漢學家和收藏家謝閣蘭、拉蒂格、沙畹、伯希和等一些名流，這些人幫助他在法國古董界聲名鵲起。

由於敏銳的商業頭腦以及高品位的鑑賞眼光，盧煥文能夠讓這些外國人認識到那些破破爛爛的古玉以及青銅器實際上有著無比珍貴的價值。

他很快便征服了法國古董圈，地位在法國迅速上升，許多古董一經他手，便能夠由死變活，由冷變熱。

盧煥文的古董生意蒸蒸日上，賺取了大量利潤。

張靜江自1905年與孫中山結為摯友後，多次資助孫中山及同盟會的革命活動，這些資金就大多來源於盧煥文的古玩業務。

1908年，羽翼漸滿的盧煥文決定離開投身革命事業的張靜江，自立門戶，成立了來遠公司。

並且，他徹底拋棄了盧煥文這個名字和身份，轉而變成了文雅的古董商人「盧芹齋」（LooChingTsai），日後西方各界習慣稱他為C.T.Loo。

成家立業

財大氣粗橫跨歐美亞

1910年，30歲的盧芹齋和年僅15歲的瑪麗羅絲（Marie-Rose）結婚，一生共育有4女（Monique、Denise、Olga和Janine），但盧芹齋始終遺憾沒有兒子。

他對小女兒佳寧最大的讚美，是他臨終前對她說的一句，「佳寧，你像個兒子一樣有作為」。

儘管如此，他的四位千金依然很崇拜這位叱吒風雲父親。

成家後的盧芹齋開始在事業上發力。

當時的中國，正處在滿清王朝覆滅，新政權建立的動盪時期。

在這樣的形勢下，許多滿清遺老迫於生計，會拿出祖輩遺留下來的、或從宮中偷出的古董國寶變賣謀生，全國古董市場非常火熱。

盧芹齋抓住了這個機會，1912-1915年，他每年都乘火車經西伯利亞到中國進貨，而且他買賣中國古董的數量，就好像常人買賣家具、瓷器一樣。

經盧芹齋之手流出中國的商代青銅方罍

此外，盧芹齋還與京滬地區的古董行主合股開設商號，由他出主要經費，對方經手鑑定並收購古董。

盧芹齋與上海古董商吳啟周合作，成立了後來中國近代史上最牛的私人古董出口公司——盧吳公司。

1914年，一戰爆發，歐洲的古董市場一蹶不振，盧芹齋敏銳地將商業戰地轉向藝術新興市場美國。

他在紐約麥迪遜大街與第57街的街角開設了一家分店。

這一次，他又賭對了。

對於盧芹齋的商業策略，佳士得專家、盧芹齋傳記的作者勒南解析道：

「他是第一位了解市場全球化的古董商；他是第一個直接到中國去找貨，然後拿到美國和歐洲賣的古董商。

在他之前，古董商只是在當地找貨。

他第一個了解到貨在中國但錢在西方，必須到貨源地去找東西並拿到有錢的地方去賣。

因此他很快在北京和上海開設分號，有專人在全中國各地找貨源，跟他聯絡，為他保留貨源。

他則每年到中國一兩次，看貨、取貨、訂貨，拿到西方去賣，同時了解中國境內的最新行情。

他的活動範圍橫跨歐、美、亞三大洲。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則是錢在中國，藝術品在西方，情況正好相反。

而且，今天人們的邏輯是將這些中國藝術品運回中國。

」

經盧芹齋之手流出中國的唐三彩駱駝一對

盧芹齋在向西方人介紹中國古董方面，是個天才。

當時外國人傾向收藏精緻美麗的中國工藝品，而像高古玉器、青銅器、佛像、壁畫這類古代墓葬藝術品在國外壓根不值錢，比如一個粉彩花瓶價值3萬舊法郎，而一塊古玉只賣60舊法郎。

盧芹齋必須耐著性子去教育潛在買家，教會他們如何欣賞這些東西。

為了能夠更好地和只懂希臘、羅馬藝術的西方藏家溝通，盧芹齋想盡辦法，甚至還自己發明了「中國巴洛克」、「古典時期」等詞語，讓這些藏家能夠直觀地感受到這些受到冷遇的中國文物的價值。

很快，他便成了美國許多大博物館和收藏家的供應商和顧問，知名度和信譽節節升高。

他將最好的青銅器出售給頂級博物館和大收藏家，他的客戶從銀行家、軍火商，發展到了豪門巨富，如弗利爾（Charles Lang Freer）、小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feller Jr.）、摩根J. P. Morgan ,Samuel Peters , Alfred Pillsbury , Pillsbury......等等。

盧芹齋在西方博物館鑑賞中國墓葬藝術品

從盧芹齋手中流出的一大部分珍貴的古董也進入了如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波士頓美術館這樣的知名機構，而一些價值較低的藏品則提供給了納爾遜、西雅圖、聖路易斯市立美術館等地方性或新建的博物館，而今也均成為各大博物館、美術館的鎮館之寶。

例如華盛頓的弗利爾美術館，最初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鋪子，正是由於從盧芹齋手中收藏了北朝石棺床（上有古樸的使樂和聯珠紋圖案），才開始逐漸有了名氣。

勒南總結道：「是他幫助建立了西方博物館和私人手中最棒的亞洲藝術收藏。

他對不同博物館的收藏一清二楚，知道有哪些東西，缺哪些東西。

他會針對每個博物館的情況推薦藝術品給他們，是他建議博物館館長、研究員、私人收藏家該買哪些東西。

」

1930年代，盧芹齋在其公司留影

從1915年開始的30年間，盧吳公司向美國法國等出口的中國文物不計其數，包括市面上流通的珍貴青銅、古玉、瓷器、字畫，還有從盜墓者手中購買的大量文物，如壁畫、佛像、青銅器等。

他們財大氣粗，有好貨沒人能爭過他們，由此獲取的利益也非常龐大。

僅作為公司小股東的祝續齋每年便可分得十幾萬銀元，比當年琉璃廠一間古玩鋪的全年流水還要多，盧芹齋的財富就更難以計數。

據說當年林語堂研發中文打字機時資金困難，還是多虧盧芹齋出手資助，打字機才得以問世。

可以說，盧芹齋過手的中國文物足以建造一座世界一流的中國古代藝術博物館。

盧吳公司如此財大氣粗、明目張胆地走私中國文物，完全無視民國政府頒布的禁止和限制古物出口法令，完全仰仗了舊日主人、「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孫中山的摯友、蔣介石的兄弟、中華民國財政部長張靜江的幫扶。

而張靜江之所以對盧芹齋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是因為要依靠盧芹齋為民國政府創收。

1930年代，盧芹齋在其公司留影

在盧芹齋先後倒賣的文物中，有許多國寶級珍品，如天龍山、響堂山的石造像，唐代李公麟《華嚴變相圖》、宋《雎陽五老圖》等。

而最為國人詬病的，乃是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

颯露紫 現藏於美國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

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的館長高登知道盧芹齋手上有昭陵兩駿的浮雕，於是在1918年3月先是以借展的方式將兩塊浮雕運到了博物館，而後又與盧芹齋商議購買。

盧芹齋當時開價15萬美元，而最終賓大博物館以12萬5千美元的價格買到了這兩塊絕世珍寶，並於5月用火車專列將「颯露紫」和「拳毛騧」從紐約運至費城，次日到達賓大博物館。

借展後購買的方式也成為盧芹齋和高登日後常用的合作手法。

拳毛騧 現藏於美國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

1921年，賓大博物館將最後一筆餘款付清，從盧芹齋手中「合法」地拿走了昭陵兩駿。

儘管兩駿屬於被盜運，但盧芹齋堅稱他是向中國「中央當局」購得的，而由於中間幾經轉手，賓大博物館在購買「颯露紫」和「拳毛騧」時的程序又是合法的，使得今天兩駿的回歸中國成為難題。

新中國成立後，政府開始用僅有的一點外匯和黃金暗中回籠流失海外的國寶文物，名單中有許多是由盧芹齋倒賣。

盧芹齋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時也感到矛盾，一方面，是他使許多中國頂級國寶流失外海，另一方面，他認為自己的出口行為很大程度上使得國寶文物免受戰爭損毀，在國外藏家和博物館手中得到了很好的保護。

無款《雎陽五老圖》畢世長像頁 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盧芹齋在為某著名文物目錄寫序言時感慨：

這本目錄是我所能收集到的最詳細的近代中國雕塑作品目錄。

很不幸的是，我們必須承認很多可以接觸到的文物，在運出中國時受到損傷和破碎……這些著名的佛教傑作——四百多年前的心血和靈感！——在這四十年的不幸的境遇中受到損害或毀於一旦。

我的確感到非常的羞辱，因為我是使這些國寶流失的源頭之一，我們唯一感到可以欣慰是：這些文物沒有一件不是在公開的市場上與其他買家競標得到的。

儘管在西方世界，盧芹齋這個名字廣為人所敬仰。

他將自己塑造成一位出身上流社會的風雅人士，不遺餘力地向西方介紹展示中國古代的瑰寶，出版《中國藝術簡史：新手入門速記指南》，營建巴黎紅樓，讓西方人真正認識並認可中國藝術品的價值，成為近現代西方中國文物收藏史上最關鍵的人物之一。

但無論何種藉口，在他的內心，始終無法掩飾對自己卑微出身的介意（儘管對外不承認中國有親人，盧芹齋每年還是會偷偷向盧家兜的村子寄錢，每年2000美元，直至1956年他去世前一年），以及走私大量中國文物牟取暴利，並使得今日國人追索文物之路漫而彌艱的愧疚。

而盧芹齋也足夠引發我們的思考：

假使這些文物不出國，那麼在國內是否能夠得到妥善的保護？假使在追討文物的過程中，外方質疑我們的文保實力，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底氣說，我們的文物，我們有能力自己保護？歸根到底，健全的文保法制和強大的保護措施，才是關鍵。

而至今，我們做的還不夠，所以盧芹齋們才會繼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