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杭侃、許宏、鄭嘉勵:用手中的筆,讓文物「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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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0日,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杭侃教授、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許宏研究員、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鄭嘉勵研究員齊聚北大考古文博學院,為大家帶來了一場題為「考古與公眾」的主題講座,此次講座由中央美術學院的耿朔老師主持,圍繞田野考古、考古寫作、文物保護等話題展開。

講座現場

田野考古

講座伊始,鄭嘉勵首先「破題」。

他認為考古是一門科學,任何一門科學的價值都不取決於公眾的認可與否,科學不跟公眾發生關係也有其自身的價值,考古也一樣。

但是,考古作為一門人文學科發展到現在,如何擴大學科影響力,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學科對社會貢獻大小,能夠為公眾提供怎樣的文化服務。

從這個角度說,「考古與公眾」的話題的確很有必要展開。

接下來,鄭嘉勵分享了自己的田野考古工作經驗。

廣義的考古包括對歷史文獻、古代文物的綜合研究;狹義的考古通常指田野考古。

考古發掘分為主動性發掘和配合基礎建設兩種:主動性發掘具有明確的學術目標,先設計課題,然後到田野中解決問題;而大量的考古發掘是配合基本建設的考古發掘,如高速公路、鐵路等基建影響到地下的遺址、墓葬等,像他這種從事宋元考古(處於歷史時期考古晚段)所進行的發掘,過去大多是配合基建工作而開展的。

鄭嘉勵介紹,他於1995年進入浙江省考古所。

1995到2000年一年參加一個考古隊,每個考古隊里配備有三四個幹部。

由於經濟高速發展,基建規模也擴大,2000年以後,通常一個考古隊里只有一個幹部。

而2007年以後,一個幹部可能要負責好幾個工地,上半年在麗水、下半年在溫州,甚至有時候一個人同時承擔兩個工地的工作。

他認為,考古是一項極為鍛鍊人的工作。

考古工作者要搶救文物,基建方要趕工期,這就需要跟基建方磨合、博弈。

主動性的考古發掘,考古隊長期駐紮在一個地方工作,跟老百姓關係融洽,工作容易開展。

考古工作最怕的是流動,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老百姓不信任,可能以為你是騙子,那麼一切都要重新磨合。

發掘時,占用了老百姓的土地,要有青苗賠償、用地補貼;住在房東的家裡,要跟房東磨合溝通;考古發掘,既要考慮發掘的業務問題,也要考慮考古隊的衣食住行。

長期下來,考古人自然會有很多的感想。

考古人跟勞動人民在一起,真正離老百姓最近,也是貼著土地最近的一批人文學者。

考古工作關注的是古人的歷史與遺物,但跟老百姓生活、工作在一起,自然也會了解民眾的真實生活狀況與喜怒哀樂。

所以考古工作不僅會增加歷史知識,也會收穫各種生活的滋養。

考古隨筆寫作

談及考古工作者如何對社會作出貢獻,鄭嘉勵說,學者不事生產,對社會貢獻的重要方式就是寫文章、做演講,為社會提供文化產品、文化服務。

從傳統上來說,考古工作者寫文章主要有三種類型:第一類是客觀描述、記錄遺址,不摻雜主觀意見,這是考古報告;第二類是通過考古報告等具體材料提出新觀點,這是學術論文;如果還有餘力,把考古報告、學術觀點以通俗的語言介紹給更多人,這就是第三類——科普文章。

不過,經過長期的田野發掘、有著豐富閱歷的鄭嘉勵發現,那些跟老百姓生活的經歷,對社會、對人生、對世味的感觸,以及面對古物時對古人、對歷史的感悟等內容,沒辦法容納在前面的任何一種文體里的。

所以,這些「額外」的生活,慢慢形成了新的文體——考古隨筆——既有他對歷史、考古、文物的感想,也有在現實生活中的一些個人感悟,是為第四種文體。

《考古的另一面》

學者要寫文章,這是天經地義的勞動。

問題是,文章該如何寫才能與更多人產生共鳴?鄭嘉勵認為,考古知識的有效傳播,需要賦予其更多的人文內涵。

考古學科領域內的專業知識,如梁思成研究的古建築斗拱做法、考古學家研究的良渚文化陶器編年等,這些都是專業領域內的「硬知識」,社會上當然會有一些人感興趣,但大多數人對此不會有鑽研興趣,他們需要了解的只是古建築的美,了解古人的設計理念,古人的環境觀等等,僅此而已。

又如,史前考古通過技術手段分析河姆渡人吃什麼,很少有人會關心,但若把問題轉換一下,即河姆渡人在他們的生產條件下,對自然環境是怎麼利用的?又是怎樣有限度的去改造自然的?這樣的知識就與大多數人有關了。

《傅雷家書》中的信札也對鄭嘉勵的寫作特別有啟發。

傅聰在練習莫扎特時遇到一些困難,就給父親傅雷寫了一封信請教。

傅雷先生在回信中說,我們每個人對莫扎特音樂的認識,都是從感性出發的,但是停留在感性認識上是不夠的,要上升到理性層面,偉大的音樂作品都是高度理性的產物。

寫論文搞研究,只要做到純理性就可以了,但作為演奏家是不夠的,我們有理性認識,又要將對音樂的理解訴諸情感,這樣我們的心跳,我們的脈搏,就與莫扎特跳動在一起了,才能奏出動人的音樂。

鄭嘉勵認為考古寫作也是一樣的道理。

他在調查武義南宋呂祖謙家族墓地時,感覺墓地規模宏大,在江南極其罕見,這是感性認識;研究墓地的形成過程、不同輩分人的墓葬位次規劃安排,這就是理性認識,編報告、寫論文到這裡就夠了。

如果要讓更多人接受他們的研究成果,還需要做進一步的轉化工作,將理性認識訴諸於情感。

比方說,呂祖謙家族五代人都不是武義人,但這些人去世後,不遠千里全部聚葬到一處,沒有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是不可能的。

如果這樣去思考,很多人的心跳就有可能與呂祖謙「跳到一塊」了。

這樣的研究不光學者感興趣,一般的公眾也會有興趣。

認知要經歷一個「正反合」的過程,先從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然後再訴諸情感,這樣才有可能與公眾建立起更多的情感、趣味、思想的連接。

談起他的業餘寫作,鄭嘉勵認為自己雖然是在寫雜文,但不會寫自己經驗以外的事物。

這是考古人高度的學術自律使然,也是田野工作的性質使然——「一分材料說一分話」。

田野實踐是具體的、有地域性的,他在浙江做考古,所以很少寫浙江以外的題材。

過分強調田野有其不好的一面,就是容易束縛視野;但好的一面是,考古工作者的生活是唯一的,所以考古工作者的文章也是唯一的。

鄭嘉勵說,他調查呂祖謙家族墓、主持發掘趙伯澐墓、整理「徐謂禮文書」的閱歷都是唯一的,自然文章也是唯一的。

「徐謂禮文書」局部

最初鄭嘉勵只在杭州的媒體開設專欄,浙江以外的人很少知道。

《讀庫》的主編張立憲偶然讀到,覺得他寫的墓葬題材既好看又獨特。

「我是一個考古工作者」、「上班就是上墳」這兩句話本來是鄭嘉勵在不同的文章里寫的,張立憲敏銳地將這兩句話拉出來組織成一句話,就在網絡上傳播開了。

這兩句話對考古人而言,其實是客觀描述,但這樣組合在一起就迎合了大家的某種需要,於是在虛擬空間得以迅速傳播。

鄭嘉勵戲稱,「這個來自於傳播領域的神秘力量,帶來的好處是很多人從此知道了我,壞處是人們還以為我是個段子手」。

考古與公眾

鄭嘉勵認為,考古工作者跟公眾之間的交流,最大的訴求就是喚起大家保護文物的意識,這是他這麼多年來跟地方政府、基建方、老百姓打交道的感受。

當今社會,沒有人認為文物是不該保護的,問題在於怎樣的文物才值得保護?文物的價值是隱性的,絕大多數文物不可能有兵馬俑那樣高的價值,處在可保、可不保之間。

這就需要考古工作者作出具體的、有力的說明——只有讓大家知道文物跟我們的生活、情感、趣味、思想有關,這樣大家才會自發地愛護和保護文物。

最後,鄭嘉勵還格外強調「人文性」。

考古人發掘古墓葬,面對的古人其實是同我們一樣具有喜怒哀樂的人,並不因為過了幾百年、上千年,他們就不是「人」了。

考古作為一門科學固然是以追求新知識為目標,但任何一門科學在追求新知識的過程中,如果不顧及人的情感、不為人類謀福祉,那麼這門科學能否發展是很可疑的,考古也一樣。

鄭嘉勵的很多文章都在表達這些想法,比如《考古的另一面》寫跟考古相關的生活點滴、感悟;《考古四記》寫與考古本體相關的事物,考古工作中的人(民工、房東、同事、技工等)、考古研究的對象等等,這些內容貌似鬆散,但拼湊在一起,就展現出一名考古工作者完整的工作與思考。

《考古四記》

耿朔認為,傳統的專業寫作中很難包括鄭嘉勵的這類文體。

他還現場分享了鄭嘉勵新書——《考古四記》中的「妾之命運」、「雷峰塔地宮考古發掘記」這兩則故事,非常引人入勝。

許宏認為他和鄭嘉勵都是一線學者、「小眾網紅」、學術暢銷書作家,對學科的貢獻很大。

他們二人同為公眾考古的踐行者,有很多共性,但也有不同:就中國歷史長河而言,「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

許宏研究的是史前和「原史時期」,後者指的是有文字記載、但還不足以解決狹義史學問題的這一時段,比如龍山到二里頭,關於信史時段的上限還有爭議。

他連研究對象是誰都不知道,只知道這些人用的鍋碗瓢盆。

因此他寫的書不能寫得太細,只能宏大,鄭嘉勵則不然,他用的是第一人稱——「我」這個考古人,有很強的代入感,一下子就把觀眾吸引過來了。

他帶領讀者到浙江古墓遊了一圈,其文筆頗有浙派山水的風格,細膩、婉約、清秀。

最近,羅新教授的《從大都到上都》,引經據典,行路的過程栩栩如生;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羅豐的《蒙古國紀行——從烏蘭巴托到阿爾泰山》,也都非常好看。

許宏認為,面向公眾要帶著情感,最後上升到思想的高度。

例如,鄭嘉勵在寫墓葬的時候,談到「妾之命運」,妾的身份跟臣子的身份非常相近,壓抑自己,委曲求全,諸多的人生苦楚。

筆鋒一轉,又寫到我們在考古工作中何嘗不是有些東西不願意干,但也得干!至於「思想的萎縮,就是生命的萎縮,也許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的金句,讀來餘音繞樑。

杭侃對鄭嘉勵的第四種寫法頗有感觸,他認為文章的寫法並不是惟一的。

1993年嚴文明先生在《文物》上發表的《良渚隨筆》,在當時就極具開創性,此即第二種文體。

杭侃說他寫的比較多的是第三類的文章,第四類文體的所思所想所感也是有的。

考古學不能只見物,不見人,鄭嘉勵的寫作風格值得學習。

(本文已經講座嘉賓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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