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在甲骨上的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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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時光》 陳河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本報首席記者 顧學文

《甲骨時光》是陳河的最新長篇力作,故事始自20世紀20年代,甲骨文專家楊鳴條受傅斯年所託,來到安陽調查、發掘殷墟甲骨,由此展開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民族文化保衛戰。

圍繞著殷墟甲骨,陳河用文字引導讀者跋涉在中國古老文明的神秘地帶,在紀實與虛構之間,再現了愛國人士在民族危難時刻的文化覺醒和擔當。

陳河

著有 《紅白黑》《沙撈越戰事》《布偶》《米羅山營地》《在暗夜中歡笑》等多部中長篇小說,曾獲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獎、第二屆華僑文學主體作品獎、《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等榮譽。

意想不到的收穫

讀書周刊:即使對一個有著考古專業背景的人來說,甲骨文也是一個艱澀難懂的領域,您這位考古研究的「門外漢」當初怎麼會想到要和自己過不去的?

陳河:緣分吧。

2011年我到北京參加活動,中間有一段空隙,就跑去河南安陽看殷墟了。

關於殷墟,我只在小時候聽人說郭沫若厲害,破譯了甲骨文。

此後虛增年齡,對甲骨文的知識卻未能同步增長。

所以,一開始只是打算去玩一下而已,沒有別的想法。

但人到了安陽就不一樣了。

當地有一條河叫洹河,《詩經》對其有過描述。

這條河首先喚起了我一種時間的感覺,而在接下來的參觀中,又不斷冒出讓我驚奇的展品、讓我嘖嘆的故事。

我知道了甲骨文是貞卜的記錄,內容大到國家戰事、播種時節,小到國王的一次牙痛。

最為人驚嘆的是一座甲骨庫房,1936年出土時,已經被擠壓成球的甲骨上伏著一具屍骨,像是個看管甲骨庫的人。

這個甲骨球被整體挖出,運到了當時南京國民政府的「中央研究院」,剝離出一萬多片完整的龜甲。

殷墟的點點滴滴,聚合成歷史的巨大氣場,震撼和吸引著我。

而真正刺激我想寫本書的,是我在禮品攤上買到的李濟寫的《安陽》。

李濟是中國早期的留學生,哈佛人類學博士。

書里講的是1928年,傅斯年領導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派出一支考古隊前往安陽發掘。

那個時候,中國的文人只知道在書齋里把玩古董,不會到田野去發掘研究,認為那是盜墓賊幹的事。

當時國內的幾次重要考古發現,比如仰韶紅陶、北京周口店等,都是外國人主持的。

作為當時學界的領導人,傅斯年認識到安陽殷墟的重要性,所以,儘管困難重重,仍組織了安陽考古。

李濟記錄了這個過程和成果。

當天晚上,我在賓館裡讀完了這本書,就有了寫部小說的衝動。

讀書周刊:僅是參觀時的「走馬觀花」,並不足以撐起這部異常豐厚的小說。

聽說您前後花了近四年時間,在浩渺的中外史料中,在面目模糊的久遠中,一點點地尋找故事線索,還原歷史原貌。

陳河:小說涉及考古學、天文學、語言文字學等諸多領域,對我來說是一次智性的考驗。

我買了大量的書,有邦島男的《殷墟卜辭研究》、陳夢家的《殷墟卜辭綜述》、楊寶成的《殷墟文化研究》、郭勝強的《董作賓傳》等,開始埋頭閱讀。

閱讀的過程充滿喜悅,從邦島男的書里,我看到了商朝的城市、河流、民居,看到了他根據甲骨文的記載而復原的地圖。

千年之前,商朝帝王帶著軍隊整年在大地上行走,留下一個個地名,那些地名的甲骨文字特別好看,只是因年代久遠,地名變遷,已找不到對應的地方,唯有記黃河和淮河的甲骨字依然可辨。

通過閱讀我還找到了甲骨文發掘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加拿大人明義士。

他從1914年起就在安陽當傳教士,是最早收集和研究甲骨文的外國人之一,據說當時世上流傳的甲骨片約十萬片,明義士就占了其中的一半。

我在網上查到明義士在上海出版過 《殷墟卜辭》一書,便四處尋覓,最終在加拿大多倫多的中心圖書館找到了書的幻燈膠捲。

資料的查找範圍越來越廣,我的閱讀量也越來越大,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原來的想像和計劃。

但我覺得在這些事情上沒白花時間,而是大大拓寬了我的思路。

所有讀過的東西,都在我心裡翻滾著、醞釀著,最終的產物就是這本書。

痛苦的修改過程

讀書周刊:案頭功夫到位、資料詳實是好的,但我想,它同時必然也給您的寫作帶來了束縛。

陳河:確實是這樣。

當資料和想法越來越多時,我以為可以開始寫作了。

但是,潛意識中總有些不踏實。

當時,我還有另一個長篇在構思,一時拿不定主意先寫哪個,於是用擲硬幣的方法來決定。

第一次擲硬幣的結果是先寫別的書,這個結果讓我很不滿意,於是就作弊了,對自己說再擲一次吧。

第二次的結果還是讓我先寫別的。

我只得順服天意,開始寫別的書。

但因為心裡擱不下這本,那本書總也寫不下去。

我只好再次作弊,這次是順服了內心,正式開始了《甲骨時光》的寫作。

最初幾章寫得很順利,以致我產生了錯覺,以為能長驅直入。

但問題很快就出現了。

寫到考古隊到安陽之後開始發掘,我的思維就掉進了資料里,一直想的就是挖掘挖掘,推進不了故事。

那段時間,我干坐在書桌前,一整天也寫不出一個字。

長時間的受挫讓我對自己有沒有能力完成這部小說產生了懷疑,幾次想放棄,但心裡又丟不下。

轉機出現在2013年,我和妻子去義大利佛羅倫斯參觀博物館,發現博物館裡正舉行《達文西密碼》作者丹·布朗的新書發布會。

冥冥之中似有暗示,我在那一刻明白了,我要適當拉開與材料的距離,把小說往好看里寫。

讀書周刊:法國作家大仲馬說過:「歷史是釘子,用來掛我的小說。

」可見,歷史小說的寫作,目的還在小說。

而有些歷史小說,一頭栽倒在歷史的塵埃里,爬不起來,搞得灰頭土臉;而另有些歷史小說,又海闊天空、完全不靠譜。

您是如何把握虛實之間的尺度,實現一種與現實既遠又近的「貼地飛行」?

陳河:坦白說,初稿完成時,我並沒有欣喜若狂的感覺,因為它還沒達到我夢想中應該有的狀態,也就是你說的那種狀態,但一時我又無力修改,便把它發給了出版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

他看了之後認為,小說有出人意表的新奇之處,但整體敘述上更像一部非虛構的紀實性作品,其實這也正是我自己當時的感受。

歷史小說可以有非虛構的氣質,但更需要作者在寫作時充分運用還原的想像力和虛構的想像力,兩者缺一不可。

經歷了一番痛苦的修改之後,定稿比初稿多出了5萬字,正是這些多出的字,讓這部小說輕盈起來。

能夠輕盈起來是因為,我最終卸下了寫實的包袱,明確自己要寫的是一部小說。

我在大的故事架構上,仍然儘量做到有史有據,甚至是嚴格考證,但小說主要人物楊鳴條卻早已脫開了原型,他不再是歷史人物,而是一個完全由我創造出來的小說人物。

寫作也是一種挖掘

讀書周刊:這部小說讀來有種魔幻的感覺,不像一般歷史小說那麼沉重,當然,莊重感是有的。

陳河:寫歷史小說,並不是說把歷史拿來,灰也不擦、泥也不刷,直接放在小說里。

而應該有個把歷史經過現代觀念和意識洗禮的過程。

前日讀了帕慕克一篇文章,裡面說到「文學工作應該是以言語透視世界,而並非僅僅是描繪世界。

」「透視」這個詞用的特別準確,這就是一個現代作家必須具備的能力,透視要依靠作家的想像力來完成。

當然,一個作家的透視能力是否強勁,則取決於個人的稟賦與修煉。

讀書周刊:您是如何用現代筆法講述歷史故事,如何在紮實的史料基礎上編織現代性文學構架的?

陳河:我在小說中安排了兩個時間線索,即民國年代和商朝年代,並把落腳點放在了民國年代。

兩條線索一直存在著呼應關係,甚至連裡面的人物都有著某種前世今生的暗示。

這樣的寫法看起來並不新奇,但關鍵在於如何讓兩條線索交會融合,為此我確實花盡了心血。

好的小說最後要飛得起來,我一直渴望做到這一點,最後也總算讓楊鳴條飛了起來,而且和大犬——某種程度上是他的靈魂的源頭相遇、對視。

讀書周刊:作家麥家讀過這部小說後大加讚嘆,說您「讓藝術的想像力飛上了歷史的天空」。

我很好奇,書中遍尋可見的生動細節您是怎麼想出來的?

陳河:這個還真說不清,似乎都是從我心裡自然冒出來。

比如我寫到楊鳴條護送著甲骨球前往南京,經過河南古代宛丘一帶時,突然想到把伏在甲骨球上的屍骸復活成一個黑衣人,從火車上走下,消失在詩經里的陳國原野上。

這本書寫得很艱難,過程中遇到無數的挫折,走了很多的彎路,還經常無路可走。

但最近讀到里爾克的一句話,我豁然開朗了——「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

這話說得真好,一部小說的創作,真的應該「像樹木似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

或許真如博爾赫斯所說的,一本書本來就是已經存在的,作者只是花力氣把它找出來。

現在想想,我覺得《甲骨時光》的書稿好像真的是事先存在的,只是被埋藏在某個地方,就像那些甲骨被深埋在安陽的土地下面一樣,我很高興,自己終於把它們挖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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