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美人魚:中國的呆萌,日本的猥瑣(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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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遊《釵頭鳳》一詞早已為國人所熟知,說的是陸遊與唐婉的愛情悲劇: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詞中光、影、色交織,令人目眩神馳,尤其「淚痕紅悒鮫綃透」一句,更是錐心泣血之言。

鮫綃,傳說中的南海鮫人所織的一種薄紗。

南朝任昉《述異記》載:「南海出鮫綃紗,泉室潛織,一名龍紗。

其價百餘金,以為服,入水不濡。

」鮫綃在古典文學中已成為手帕的代名詞,單從字面上來看,鮫綃就比手帕更加堂皇富麗。

南海鮫人即中國古史傳說中的人魚,其身影在《釵頭鳳》一詞中赫然出現,平添了殊方異域的魔幻色彩,陸遊帶我們走向了奇偉瑰麗的海上世界,隨著空間格局的打破,更平添了對愛情悲劇的恆久追問,「入水不濡」的鮫綃都已濕透,可見心肝摧折之慟,此恨綿綿無絕期。

除了鮫綃,鮫人還和珍珠密切相關。

《搜神記》卷十二載:「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鮫人眼淚成珠的故事,也流布甚遠,京劇《四郎探母》中佘太君唱的「一見嬌兒淚滿腮,點點珠淚灑下來」,珠淚就是暗合了鮫人的典故,彰顯悲痛之深。

李商隱《錦瑟》詩云:「滄海月明珠有淚」,也是此典。

值得一提的是,民俗學家陶思炎先生根據對民間故事的研究,認為中國民間傳說中大名鼎鼎的孟姜女即鮫人,其夫范喜良去修長城時,她臨別時贈寶珠一顆,含在嘴裡便可不飢不渴,寶珠隱隱昭示了孟姜女的來歷不同尋常,和鮫人一樣,孟姜女也善織善繡,亦善哭,以致哭倒了長城。

後來孟姜女遭秦始皇逼婚,縱身入水,化魚而去,其行為與鮫人的習性完全吻合。

在對孟姜女故事的深度分析中,我們可看出鮫人傳說故事的隱秘變體,以及鮫人敘事在民間的流變蹤跡,若循此蹤跡溯流而上,終會與南海中的那頭人魚不期而遇。


相對於文獻資料,圖像中的人魚出現得更早,甚至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

我們今天能見到的一件仰韶文化的人面魚身紋陶壺,可稱得上是中國古代最早的人魚圖像。

如今通常認為這是鯢魚紋,鯢魚即娃娃魚,因其叫聲似嬰兒啼哭,故而得名。

鯢與恐龍同時代,是兩棲動物,多隱身於山溪石罅中,體長可達到兩米,頭部扁圓,有四腳,長尾,或認為是龍圖騰的原始雛形,亦是人魚神話的早期母本。

《本草》載:「鯢魚,《山海經》謂之人魚。

」《爾雅·釋魚》注曰:「今鯢魚似鯰,四腳,前似獼猴,後似狗,聲似小兒啼,大者長八九尺。

」因能發出人聲,頭部圓,且有腳掌,指間生蹼,頗似人類手臂,鯢魚的這些特徵,被看做是中國人魚神話形象的來源,它的前肢被先民誤認作是手臂,而它身後又拖著魚尾,隨時跳水而去,因此便有了人魚的想像。

原始人類一切認識都從自我感觀出發,往往以自身解釋自然界,進而把自身與自然界混同起來,進入物我混一之境,我中有物,物中有我,莊子所謂「齊物」,是一種樸素的認識論。

魚的人格化,就是這一原始心理的產物。

當然,這只能算作是對上古之民思維的一種想像和還原。

在對鯢魚的身體特徵進行體察時,忽然發現了與自身相似的頭部及手臂特徵,此時的先民們或許接觸到了自身存在的悖論,茫然不知所措。

鯢魚的神異想像不單單在精神層面,亦有物質指涉。

鯢魚所富含的脂肪極為豐厚,成為夜間照明燃料的佳選。

《史記》中說秦始皇陵「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這裡說的就是人魚膏,即鯢魚的油脂。

早在原始社會,先民們就掌握了提煉鯢魚油脂的技術,用來照明,因此鯢魚又被稱為「燭龍」。

遠古長夜裡的搖曳的光明,為人魚增添了新的神性,同時也導致其活體數量銳減,不過,它的油脂擺脫了肉身的束縛之後,變得健旺異常,足以在墓室里長明不滅,以至於消弭了時空的存在感。

每一盞長明燈的身後,都藏匿著一頭鯢魚矯然躍動的身影,燈火搖曳處,其神格已經完成了新的裂變。

至上古奇書《山海經》,人魚名目已日漸繁多,有人魚、鯪魚、氐人、互人、赤鱬等人面魚身的怪魚,人魚的身體變形也是集中迸發。

人和魚的關係變得曖昧不清,兩者之間似乎在尋找某個彼此可認的最大公約數,身體元素的拆解與重新拼貼,造出了一大批妖異的新型物種,實為後世人魚故事之濫觴。

《山海經》里的人魚無一不帶有濃烈的巫風,令人一見便心驚,繼而拷問自身的承受能力,也考量著觀者的精神寬度和深度,圖像的作用實在不能小覷。

《山海經》原有圖,東晉郭璞有圖贊,陶潛有詩曰:「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可見魏晉時期《山海經》尚有圖,魏晉後不見記載,古圖已佚,今所見山海經圖多為明清兩代刊刻,稍補古圖散佚之憾。

明代以來出版業的興盛,讓木刻版畫迎來了黃金時代,不少傳世古籍得以插圖重印,《山海經》借著這樣一種方式得以起死回生,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古人著書的圖像傳統,但許多問題也因此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好在雖難復上古山海圖原貌,但明人圖像尚能存有古風,也算瑕瑜互見。

且看《山海經》中的人魚形象——

《大荒西經》曰:「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

」《大荒西經》又有互人:「有互人之國,炎帝之孫名曰靈恝,靈恝生互人,是能上下於天。

」清代學者郝懿行認為氐與互二字相通,因形近而訛,氐人即互人。

至於互人為何「能上下於天」,則語焉不詳。

關於互人的神話為數不少,據《古本竹書紀年》載:「禹觀於河,有長人白面魚身,出曰:吾河精也」,此處的河精是典型的互人形象。

在古人眼中,人面魚身者是河神的形象,水中精靈必然是魚形,才符合水神形象。

在古人的地理觀念里,地上有河,天上亦有天河,那麼,河中之魚可以往返於天地間,上游於天河,下游於地河。

李白有詩:「黃河之水天上來」,河床地勢的落差,造成了河水從天而降的錯覺,河中半人半魚的神也因此有了沿河道上下接通天地的特殊神性。

《大荒西經》還提到了一種半人半魚的「魚婦」具有死後復活的神力:「有魚偏枯,名曰魚婦。

顓頊死即復甦。

風道北來,天及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

顓頊死即復甦。

」該處古奧難解,從字面意思來看,魚婦的狀態似在半枯半榮之間,而且「死即復甦」,這可以看做是娃娃魚的冬眠習性在神話中的反映,「死」即冬眠,「復甦」即醒來。

《淮南子·墮形篇》曰:「后稷壠在建木西,其人死復甦,其半魚在其間」。

死而復甦的故事對先民來說無疑是有吸引力的,在先民眼中,死後復甦是值得羨慕的神通,似乎跳脫了生死界限,輕捷游弋於生死之間。

因此後世墓葬中常用人魚形象的紋飾,以寄託墓主人永生的願望。

《山海經·北山經》提到了人魚:「決決之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河。

其中多人魚,四足,其音如嬰兒,食之無痴疾。

」人魚「音如嬰兒」,也即鯢魚。

值得注意的是「食之無痴疾」,《說文》曰:「痴,不慧也」,這是人魚的原始巫藥功能,增添了人魚的神性。

吳任臣圖本《山海經》中的人魚形象只是在魚身上加了趾爪尖銳的四足,不細看難以分辨。

明人汪紱本所繪人魚則更接近鯢魚的形象,其前肢朝天高舉,後肢隱於波浪間,扁圓的頭顱更暴露了其鯢魚身份原型。

《山海經·海內北經》載有陵魚:「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

」蔣應鎬繪本《山海經》將其描繪成兒童的面容,魚身,兩手兩足,在浪頭中上下騰躍。

這種陵魚的形象,比吳本和汪本的人魚形象更具人的特徵,而且生存環境也由河轉移到了海中。

環境的轉變,人魚由河精而變為海怪,這一轉變至關重要,在此基礎上乃有了海人魚的神話敘事,並且花樣翻新。

對殊方異域的想像,總是建立在熟悉的事物之上。

《山海經》的人魚體系之外,古代墓葬藝術中又多見人魚身影,這是上承《山海經》傳統的一條暗線。

比如南唐二陵中就曾出土多件人面魚身陶俑,陶俑光頭無發,呈臥狀,魚身,身有鳥翼,此類陶俑置於墓中,是造墓者希望借人魚的神力導引靈魂升天,從而獲得永生。

這種導引功能,既是對《山海經》中氐人和魚婦「上下於天」、「死即復甦」功能的復歸,這種返古現象耐人尋味,中國人魚形象多見於墓葬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唐宋時期墓葬中出土的人魚陶俑尤多,可見當時風氣。

與人面魚身陶俑造型相類的有遼寧巴林左旗出土的遼代白釉人首摩羯水盂,人首為一少女頭像,雙手捧一龍頭短注,魚身,有雙翼,可見,這是一件人、龍、魚、鳥等四類不同生物的變合體,而且多了盛水的實用功能。

之所以會有這種複雜的拼貼,或是受到了佛教文化的影響。

東晉以後,印度神話中水神瓦魯那的坐騎摩羯傳入中土,顧愷之《洛神賦圖》中已有了雙翼的摩羯魚,在洛神(水神)的兩側護航,展現了晉時佛教的蹤跡。

摩羯為水中巨獸,又譯作摩伽羅,其形象為魚身羊頭,有的還生著雙翼,是魚與獸的綜合體。

傳入中國後,與中國本土的龍文化雜糅,又裂變為龍頭魚身之形象。

這件水盂在人魚流變史上極為典型,是人形與摩羯形的綜合實體,亦可看作是人魚變化的一宗複雜的例子。

摩羯紋樣的傳入,使中國人魚有了更為豐富的變體,人魚的二元一體格局就此打破。

摩羯這頭水中巨獸東來以後,一路分波踏浪,為中國人魚輸入了新的血液,使中國人魚呈現出更為複雜的拼貼狀貌,極大拓展了中國人魚形象的藝術表現力。


及至明清兩代,晚出的人魚神話已經走向了炫奇的窄門。

比如明代王圻、王思義父子編纂的《三才圖會》中載有一種人頭鱉身、來自東洋大海中「狀如鱉,其身赤紅色,從潮水而至」的和尚魚,也是人魚的變種,仍以魚為名。

南懷仁所撰《坤輿圖說》中出現了人面魚身的西楞魚,曳著長尾在海面上嬉戲。

這些晚出的人魚形象,頗有一些《山海經》的影子,卻已脫離了《山海經》所在的上古時代的精神資源,無非是一場在紙上進行的新裂變,已經墮入了獵奇的窠臼,重在渲染造型的怪誕,以誇誕為能事,假託博物之名,用以眩惑視聽,這與早期的人魚所蘊含的的物我混一、親近自然的古老傳統相去甚遠。


清代畫家、博物學家聶璜畢生都在繪製海洋生物圖像,囿於當時條件,許多傳說中的生物也被描摹出來,這就是《海錯圖譜》。

《海錯圖譜》中有一幀人魚圖,手足俱全,腦袋禿頂,四周略有黃髮,面部與人並無多大差別,並不醜陋恐怖。

這頭人魚背後有紅色鰭,貫穿脊柱,臀後有短尾,與豬尾相似,手指間生蹼,渾身棕色。

聶璜的人魚圖以國畫傳統的工筆方式繪出,與早期的半人半魚形象不同的是,這幅人魚圖四肢俱全,似乎更接近於人,魚的因素大大減少,只保留了背鰭和蹼,顯然屬於晚出的人魚體系,該體系也有民間傳說作為支撐,因為此前有不少漁民,尤其是南海的漁民,聲稱見到過這種海人魚,聶璜在畫上的按語不但寫出自己的聽聞,也徵引了相關文獻作為佐證:

人魚其長如人,肉黑髮黃,手足眉目口鼻皆具,陰陽亦與男女同,惟背有翅,紅色,後有短尾及胼指與人稍異耳。

粵人柳某曾為予圖,予未之信,及考《職方外紀》,則稱此魚為海人,《正字通》作魜,其說與所圖無異,因信而錄之。

此魚多產廣東大魚山老萬山海洋,人得之亦能著衣飲食,但不能言,惟笑而已。

攜至大魚山,沒入水去。

郭璞有《人魚贊》,《廣東新語》云:「海中有大風雨,時人魚乃騎大魚隨波往來,見者驚怪。

可見,聶璜所描繪的是一種傳說中的類人的海洋物種,又名「海人」。

明人黃衷在《海語》中也記錄了一種手足俱全的雌性人魚:「昔人有使高麗者,偶泊一港,適見婦人仰臥水際,顱發蓬短,手足蠕動,使者識之,謂左右曰:此人魚也,慎毋傷之。

」這也是手足俱全的人魚,不過性別是雌性。

不光古代,近年來的「海人」傳說也是甚囂塵上,甚至有不少人煞有介事地聲稱曾見到過「海人」,更有好事者偽造資料照片甚至屍骸,人魚故事在今天成為吸引眼球的新聞,刺激著日漸麻木的現代人的神經。

有這樣一種理論,認為生物進化過程中,人類的先祖是由海洋爬上陸地的魚,進而化為爬行動物、哺乳動物,才有了人類,而另一支還留在海中,經過漫長的歲月,各自都發展成了人形。

可見,我們在陸地上太過孤單,急於找到水族世界中的遠親,這也正是人魚故事葆有持久活力的心理動因。

古代中國的人魚故事傳至日本,又有了新的內涵。

小泉八雲《怪談》中的「鮫人報恩」故事,明顯是對張華《博物志》中鮫人故事的進一步發揚,早就成為日本文學中的一枝奇葩。

見之於日本圖像中的人魚亦不勝枚舉,日本畫家鳥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遺》中有一幅人魚圖,其臉似猴,長發披散,指間有蹼,下半身為魚形。

鳥山石燕畫中描繪的顯然是早期的人魚形象,面目猙獰,尚有狂躁不羈的原始野性在身。

德川幕府的御書院官員、博物學者毛利梅園所作《梅園魚譜》,繪製之精細,數量之豐富,都屬一時之冠。

內中有兩幅《人魚圖》,半人半魚,而人身似猴,皺紋堆壘,口中獠牙閃著白光,雙手上也生著尖銳的指甲,雙眼圓睜,鼻頭似犬,長發垂於腦後。

它似乎以尾部為支撐,立於地面,尾部卷向空中,這種人魚形象著實可驚可怖。

據日本民間傳說,吃了這種人魚的肉可以長生不死。


在日本有一個「八百比丘尼」的故事流布甚廣,說的是神井縣新來了一個神秘的漁夫,初來乍到,為了聯絡感情,他邀請全村人去家裡吃飯。

開飯前有人發現他家鍋里烹著一尾人魚,不禁大驚失色,很快,這個消息就在賓客中傳開了,當飯菜端上來時,每個人都不敢動筷子,只有一個人偷了一塊人魚肉回家給妻子吃,想把妻子毒死,據說人魚肉有劇毒。

哪知其妻吃了人魚肉之後,足足活到了她七世孫的時候,壽高八百餘歲。

這是有對人魚神異功能的終極想像,不難發現《山海經》中曾提到的人魚「食之無痴疾」的巫藥功能,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實則是中國人魚神話的延伸,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古典人魚故事在異域的綿長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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