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雲教授答沈長雲先生的信——並簡要回復許宏先生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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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自郭靜雲教授《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一書出版一來,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和爭論。

現受郭靜雲教授之託,刊發郭靜雲教授回復沈長雲教授信件全文。

感謝光明日報轉來沈長雲教授的信函。

更多謝沈長雲教授用心討論拙著,對此本人感覺到很榮幸。

因為拙著篇幅確實很長,沈先生來不及在短期時間內看得仔細,所以本人針對沈先生提出的一些問題說明如下:

沈教授寫:「我感到該書是在企圖構建一部與傳統觀念不同的夏商周歷史」。

這種說法與本人撰寫拙著的動機有很大不同。

實際上,本人並沒有「企圖構建一部與傳統觀念不同的夏商周歷史」,是2005—2006年循著自己對饕餮紋假設,搜集相關資料,並且完全按照傳統以為夏商在偃師、鄭州、安陽,所以兩個多月在河南田野考察,去過很多遺址,向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工作站和本地考古同行請教,考察遺址和庫房裡資料。

討論饕餮的文章後來2007年登在台灣的《漢學研究》學刊上,但在這次考察過程中,本人獲得一種印像:二里頭和二里崗似乎同一個文化的早晚不同階段,可見到一脈相承的關係,何以分為夏和商?同時二里崗生活環境和文化面貌與殷墟非常不同,雖然部分銅器類形是從二里崗傳承的,但基本上很難將二里崗和殷墟視為同一個文化,尤其是視為同一國家、朝代。

這些問題我在安陽和唐際根教授討論,提出幾種何故不能將二里崗和殷墟視為同一朝代的理由。

唐教授對本人初步提出來的證據很感興趣,並同意確實有這些問題,請我儘快寫出來,這些問題必須得到解決。

但是怎麼「儘快寫」?只是初步的感受,且還完全不知道怎麼解決,必須得首先搜集一切資料比對。

本人認為依靠一條材料不能說任何話,只是搜集所有的資料之後,或許能看出脈絡。

就這樣跟著資料走,我一步一步走出自己完全沒想到的新路。

換言之,本人從未想過「建構」任何新東西,只是嚴謹跟著資料走,一步步走出歷史迷宮。

第一,「作者的手法一則是抓住我國古代文獻資料中的某些簿弱環節,以圖從根本上讓人相信古書記載的夏商周歷史為不可信」。

這是誤解本人實際做法。

我的出發點都是考古,在整個研究階段並沒有考慮傳世文獻的內在矛盾,只有從考古看出新路之後,非常驚訝地發現,文獻紀錄與考古發現毫無矛盾,反而可以從文獻看出這歷史的蛛絲馬跡。

第二,沈教授寫「另一方面又抓住人們對三代歷史上某些重大事件認識上的分歧,利用其中某些有利於自己的解釋,加上自己的推理,然後把它們串聯起來,組成為自己的一套夏商周歷史的新的解釋。

可能因為沈教授沒有時間仔細看書,且被網路有目的性的評論者誤解。

本人沒有過任何偏見和推理,甚至出書之前兩年還不知道,資料會讓我的目光最後落到長江中游。

在著手研究的前兩年,我還以為,我只能寫到二里崗文化與殷墟為不同國家的程度,仍對二里崗的屬性和文化源頭保留疑問。

所以問題不在於本人有某種目的,而在於梳理所有的資料,並不僅只搜集「有利於自己的解釋」資料,其實在這過程中本人沒有任何預設的理解或解釋。

在這一點本人研究方法是一致,如有問題先不去理解,而是搜集一切資料看,看資料能不能回答問題。

這種方法也是本人指導學生的方法,所以開始研究時無法知道研究的結果,並不排除探討不出結果的可能性。

因為資料零散,所以摸索不出任何解釋的可能性很高。

這次探索最終有如此結果,同樣也使本人感到很吃驚。

多虧現在考古的發展,能夠提供很多一手史料,不僅對遺址的敘述,還有人口統計、化學分析、氣候學的研究等等。

同時,也多虧本人有親自發掘經驗、有世界史背景、經學訓練、讀過不同學科的書等等30餘年的經驗,所以才能在很多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看出一些基本脈絡。

第三,沈教授提及許宏先生的評論。

本人特彆強調:許宏所謂的「評論」與拙著無關,是針對沒有看過書的人而寫,而假裝學術的討論。

針對他所重複的常識觀點,拙著里已有足夠的討論和例證,我何必再大量引用書的內容? 讀者可以直接看書。

許宏另一部分「問題」更加是他自己創造的,與拙著的意思無關,所以差異在於他的「評論」是針對未看過的人,目的是說服人家不要看。

看或不看是每個人自由可以決定,但是看書之後,讀者才能有自己的判斷能力,包括能夠區分學術討爭論和意識型態的攻擊。

針對自己看書的人,本人曾寫過這樣幾段話:

大陸保護二里頭神話的許宏研究員寫:

「我對郭著的總體評價是:視野宏闊,建構可嘉,思路富於啟發性;但考古學材料不支持其觀點,論證中問題極多,青銅文明發源於南方而後北漸的「江河中原說」難以成立。

學術之所以為學術,在於能被論證,論證就不能只談與自己的意見相合的論據,就要看作者在材料運用、邏輯和推導方式上,是否有「硬傷」。

我看郭著,「硬傷」處處。

從基本概念的界定,到大的時空的把握,到考古材料的取捨、乃至對他人成果的誤讀誤用等等,所在多有。

這符合作者一直以來的治學風格:神思飛躍、不拘時空。

假裝自己是客觀讀書的科學人,而毫無羞愧騙人。

「郭著」並不是天空飛來的結構,而是一條一條地下材料對照出來結果,在地上一步一步走的途徑。

「郭著」不允許自己看到一條材料著急說一句話,而慢慢搜集所有的材料,在所有的材料基礎上做復原工作。

因此並不是「考古學材料不支持其觀點」,而正好相反:沒有預設任何「觀點」,這是考古材料本身所指出的史實。

許宏研究員自己也很清楚:考古材料明顯表達,二里頭在長江之後,但是故意假裝,使讀者迷惑(比如,許宏最近另有提出:「我們不能用以中原為中心的單一的發展規律和戰國時代以後正式成形的中華的概念或者說是中國的概念來看待其後的中國史」;「商周文化是南方的文化軸,北方青銅器文化是北方的文化軸」。

在許宏先生的著作《最早的中國》一書中,也明確提出二里頭出土高技術的硬陶來自南方。

這說明他本身知道的事實,但絕不願意有人將此說得清楚)。

他這種作法的原因很清楚,有與學術無關的保護原來錯誤觀念的目的。

除了他,努力否定事實的人還會有一些,他們會憤怒、誣衊等等。

但我們不需要怕他們。

他們有目的,所以憤怒,難受,並且他們心裡知道拙著的證據和方法有力,所以才憤怒。

針對毫無價值胡說八道的書,難道需要用那麼多時間否決它?所有的讀者能看到:立不住腳,就是因為他們心裡有數:「立得住腳」所以才想辦法不讓人看,或看之前有負面的偏見。

對許宏先生的評論,目前因為教學和其它工作壓力很大,只能日後寫一詳細地回應,以避免讀者從始被誤導。

第四,沈教授寫:「作者為否認文獻有關三代歷史的基本線索的可信性」。

拙著並不否定夏的存在,更不用說否定商與周的存在,只是依靠考古資料,發現更符合人類歷史的夏商周。

第五,沈教授寫:「稱中國史官記錄國家大事的傳統僅始於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尚書》、《逸周書》等傳世文獻中年代最早的內容,也只能追溯至西周晚期,此完全是罔顧事實之論。

人所共知,《尚書》中的周書主要部份,以及《逸周書》中的《世俘》、《商誓》、《度邑》諸篇,皆典型的周初文字,也是當時歷史及當時人們對於過去歷史記憶的真實記錄。

作者否認這一點,不過是要否認其中記載的夏、商、周三代政權邅遞的可信性。

請拿出其它可以否定這種歷史記憶的可靠證據來。

這涉及到拙著下篇的部分。

在本人的論述中,「文獻」和有記載歷史目的的「歷史紀錄」是不同的概念。

依靠對金文各方面的分析得出,人們開始從口傳歷史到大量成文字記錄是西周后半葉,同時《尚書》、《逸周書》部份語言符合西周晚期的銘文。

本人並不否定有些文句可以與西周早期的語言比較,甚至《春秋經》里還可以看到與甲骨文同樣的文句,但是從整體敘述方式來看,將有記載歷史目的的「歷史紀錄」,視為從西周后半葉開始是比較符合事實的。

此種觀點並非本人獨家發明,近來學界持此說者越來越多。

退一步,縱然本人在這方面的結論過於保守,而傳世文獻有些西周早中期的源頭,這毫不否定拙著重點:文獻由周人編出來,表達周人的角度以及周這個國家的所建構的「歷史」,含有周代意識形態。

我們沒有從夏人的角度寫出來的歷史。

第六,沈教授寫:「說中國文明最先起源於長江中游、漢水流域」。

拙著並沒有這樣表達。

中國文明是多元的,其中不同的文化形成年代不一,傳承的脈絡也不相同,但都有其重要性。

拙著集中在討論長江稻作大文化體系、西北黃河和東北三個脈絡,認為這三種青銅文明在組成中華文明時,角色都極重要,其結合中央就在洛陽、鄭州。

對這問題本人另外在《中國社會科學報》發了一小篇〈北緯32°:亞非古文明起源猜想〉。

這三個地區之外還有其它地方文化與國家的影響,在拙著亦有拜論及。

不過長江中游國家化的程度最早、最完整,是對其它地區影響力大的文明,資料表達,夏與湯商國家中央應該於此。

說到文明起源,有兩個概念需要澄清:原生文明與次生混合文明。

世界最古老的原生文明必定依靠農作而成長,故其文明中心靠近古農作區;發展古老農作需要良好的自然條件配合,故從亞非大陸來看,世界最古老的原生文明均位於自然條件良好的北緯26°——32°之間的區域。

次生的混合文明出現的時間一定比前者晚,如果世上尚無原生文明存在,何來混合之談?本書是從原生文明的脈絡下談長江流域,特別是長江中游對於中華文明之形成的貢獻的;中華文明無疑屬於混合文明,是不斷融合吸收眾多原生文明、次生文明的基礎上形成的。

在此過程中,殷商出現第一波融合高潮,而奠定了此後中華文明的基礎。

第七,沈教授問:「此區自5000年前就己構建起了聯合城邦古國,不知所謂「聯合城邦古國」是否現代意義的國家而可以稱作「文明」?所謂「城邦」如何界定?它們又是如何『聯合』成古國的?」

這問題牽涉到與西亞蘇美爾、埃及、印度等最古老文明的對照。

早期國家都是「聯合城邦古國」的結構,中華文明也不例外,城邦的結構、聯合結構等問題,多在拙著詳細地討論。

並且屈家嶺聯合城邦的結構,並不是本人發現,研究長江中游「史前」考古的學者早已討論過,本人只是將此問題與大歷史連接、加強世界史角度,並發現文獻中的痕跡。

由於考古界的學科分工,做「史前"的不做商周,做商周的不做"史前",而導致彼此間認識的斷裂,很少進行有效的連接。

本人對於學科分工的態度,參見拙文《學術由問題始,「學科」不過是方法》(《中國社會科學報》)

第八,沈教授問:「另外,包括大溪-屈家岺-石家河一系的文化水準是否真的髙於同時期的中原與其它地區的古文化,也需要拿出證據來,我想考古界對此自有公論。

是如此,拙著從很多角度證明這是事實,並且屈家嶺文化往河南地區的發展也是史前考古界的共識。

拙著重新定義「中原」概念,認為這是中間的大農耕平原,所以這並不是鄭州洛陽,而是江河之間的寬闊的農耕地域。

距今5000年本地域都有稻作文明,其源自長江,鄭洛(鄭州、洛陽)當時是稻作的北界,而不是中央(這也不是本人首次發現);長江中遊人口密度遠遠超過鄭洛;只有長江中游在5000前已有那麼多座城、治水系統、碼頭、經濟分化以及早期國家結構等等;二里頭、二里崗青銅技術亦源自長江中游(也是自然科學與考古學所發現)等等許多拙著所用的知識,都是學界原有的成果,拙著只是順著各種線索,將之系統化。

黃河流域早期國家的出現比他晚千餘年(黃河早期國家出現於距今4200年前後,在考古界也是共識)。

就是因為對長江流域(尤其是中游)不重視,才以為中華文明比西亞年輕,這是從根本上低估了中華文明本土的創造性和歷史的古老性。

第九,沈教授以為:「稱夏文明的中心在漢江下游,因此地有水名「夏水」,同時,顓項、堯舜及夏禹的故事也較符合長工中游的地理環境。

此說全出於主觀想像。

沈教授沒有時間看書,並過於相信許宏教授目的性的「評論」,所以這樣認為。

拙著觀點,全部是從搜集、比對各方面研究成果而得出的結論。

本人不是湖北出生,對該地區沒有任何偏向與感情,只是資料所表達和指向而已。

請教授抽時間看原文,而不是別人所言。

拙著絕對有很多毛病,但卻沒有任何主觀性。

本人研究方法,從一開始就排除任何先知和主觀意識。

第十,沈教授表達:「《水經注》中的「夏水」僅是漢水下游的一條小支流,何時得名尚不可知,是否與夏有關亦不可知,「夏」是否指夏王朝更不可知。

至於顓頊、堯舜禹的傳說,我們只知它主要流傳於今豫東魯西,或說在今豫西晉南,從未聽說在今漢水下游,不知作者何所據而云然。

拙著搜集各地以「夏」為名的地名,以顯示夏的存在,但並未完全依靠他們討論夏的所在地;拙著有關夏的所在地點所得出的結論並非依靠《水經注》。

再對堯舜禹的傳說作了分析,一條一條解釋為什麼他們的故事不能在豫西晉南發生,自然氣候、社會條件、考古資料、文獻本身內容,都不符合。

拙著里有不少相關的討論,並有解釋怎麼產生現有的誤解。

第十一,沈教授表達:「稱盤庚以前商族的發祥地在今黑龍江北岸的稀林草原,商族本「游戰」民族,此推測大概出自對於安陽出土雙輪馬車的的想像。

但使用雙輪馬車者一定就是「游戰」民族?並一定就出自黑龍江北?安知商人的馬車不是通過別的西北少數族(例如北狄)傳播過來的?此推論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但要作為史實論定下來,恐怕還得拿出更多的證據。

這問題沒那麼簡單,也必須從世界史角度觀察(中華文明也是人類文明的一支)。

對此問題討論的核心部分,筆者曾在《中國社會科學》學刊發表,在拙著完整的討論和證據占用超過十萬字的篇幅。

第十二,沈教授表達:「稱周人為殷商王室旁系,周是由商王派遣的某「侯」對周族群實行統治而產生的,這個說恐怕更靠不住。

商之侯、???(亂碼)」

拙著討論並不那麼可笑,採用各方面考古和文獻資料,這一篇首發在《考古與文物》上。

在拙著上相關討論占用五萬字以上的篇幅。

第十三,沈教授表達:「稱周人偽托與夏的關係,將夏的歷史改寫成自己族群的前史,又同時隱藏了夏文明發生在楚地的事實。

前一說過去即有人稱道,但不足信,後一說則純粹屬於異想,邏輯上也難說通。

周人自有其祖先的歷史傳說,與夏不同,史稱周人視夏的後裔為「夷」,認自己與夏的王族不一個族類,安得說周人將夏的歷史改寫成自己的歷史!」

拙著的表達並非如此,而從世界史以及歷史記載形成的角度,討論解讀文獻的方法。

官方寫的歷史離不開本國家當時的意識形態,並且所有的歷史都由勝利者寫。

第十四,沈教授表達:「稱中國文字起源在長江中游,是這一帶族群語言的記錄,此仍是周人稱夏一事的發揮,不足為據。

實際上,我國目前所見萌芽階段的文字資料多見於東方或東南方,未聞江漢地區有古文字萌芽階段的資料發現,是知作者此論亦出於憑空想像。

本人曾經也不知道楊家灣文字的存在,但在相關學界這問題已發現很久。

請仔細看拙著所提出的所有地區原始文字的資料,並說明文字發展的基本規律。

第十五,沈教授表達:「充滿如此多「新論」的歷史」。

筆者沒有寫「新論」,只是將很多零散的史料和前人發現歸納一系統而已。

原來對歷史的認識,僅是表達漢代及以後意識形態而已。

本人想像力不足以相信那麼頭尾不相合的「歷史」神話,所以才回到一手材料,試圖復原史實。

本人探秘上古史,難道不會知道現代學界的第一反應會如何?本人寫這本書沒有任何利益,在研究過程中以為根本出發表不來,發表後以為不會被討論、會被當作不存在而已。

但是本人感覺有一份責任,所以才寫出來。

既然出來,有討論,並有很多人敢表達支持(私底下或「心裡」支持不敢說話的人更多),這說明真真了解古代史的時間已到了。

因為資料不僅是支持我們,而親自給我們指路,所以只需要人看看資料、思考,就很容易會理解是非,跟我們一起走。

事實的研究會繼續發展,拙著有不少尚未解決的問題和弱點,相信將來學術研究會解決它們。

但整個方向已不能往後轉。

我們而沒有任何偏見,除了求知的樂趣之外,沒有任何其它目的,所以感覺很快樂:了解、從恍惚不明之處走出明亮之路,這是一件使人開心的事情。

郭靜雲拜上

2014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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