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帛古書的整理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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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帛古書的發表,通常要經過四個環節:發掘-保護-整理-出版,這四個環節,一環扣一環,每一環都很重要。
發掘、保護是靠考古學家和保護專家把關,整理、出版是靠古文字學家和出版社把關。
前期工作要靠後期工作來實現,出版是收功之役,好壞全在這最後一舉。
怎麼才能把書出好,我想講一點我的體會,供大家參考。
一、簡帛古書的概念
(一)簡帛
中國早期的書是寫在簡帛上。
簡帛古書是中國文明的一大特點。
簡帛,包括三種材料:
1.簡:竹簡、木簡,大家很熟悉。
2.牘:竹牘、木牘,竹牘比較少。
3.帛:可能比簡牘晚一點兒。
《論語•衛靈公》提到「子張書紳」,不能說就是帛書的源頭。
今語「圖書」,既包括圖,也包括書,兩者在古代關係很密切。
帛書,到目前為止只有兩批,子彈庫帛書和馬王堆帛書,兩批都有圖。
古代的圖,主要畫在帛上。
但竹簡,偶爾也有圖。
竹簡上的圖都是插圖(黑白線圖),畫法比較簡單,好像帘子畫,畫面是裂成一條條,效果不太好。
子彈庫帛書有《十二月神圖》和《月名圖》,馬王堆帛書也有很多圖。
帛圖,漢代很發達。
《漢書•藝文志》中的書,凡標卷,皆帛書、帛圖;凡標篇,皆竹書,圖的數量相當大。
馬王堆帛書,有圖有書,有帶圖的書,也有帶字的圖。
圖是以圖為主,如馬王堆帛書中的《地形圖》、《駐軍圖》和各種城邑、宮室、墓穴圖都是以圖為主,字,不是沒有,就是很少。
1書不一樣,它是以字為主,圖只是插圖,如馬王堆帛書中的《禹藏圖》、《牝戶圖》就是屬於插圖。
還有一種圖,圖和字是混在一起,很難分開,如馬王堆帛畫中的《喪服圖》和《太一將行圖》,字和圖就很難分開。
(二)古書
1.什麼是書?書史的講法,往往不分字與書,寫下來的一律叫書。
出土文獻的概念也很濫,同樣不分字與書。
錢存訓,以一書名世,曰《書於竹帛》,2他以《墨子》語題書,強調「書於竹帛」才算書。
這個區分很重要。
世界各國,書寫材料都分硬材料和軟材料。
我國的書寫材料也分軟硬,金石是硬材料,用刀刻;簡帛是軟材料,用筆寫,兩者不容混淆。
金石學是銘刻學,甲骨、銅器、碑版上的字是銘文,不是書。
簡帛才是書。
西人把手寫本的書叫manuscript。
竹簡、帛書都是manuscript。
簡是捲軸式,帛書分折迭式和捲軸式,後世的紙書也分這兩種。
紙書是帛書的後裔,帛書是竹簡的後裔,一脈相傳。
紙書和帛書都模仿竹簡。
這才是真正的書。
2.寫在簡帛上的書也分兩類:一類是文書,包括律令、帳本、信件、占卜記錄等等(私人的文件也屬這一類);另一類是古書,則專指人文、技術類的各種著作。
當然,我說的「技術」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科技。
當時的「技術」,總是和占卜混在一起。
3.如何區分文書和古書。
文書是檔案。
檔案是用來查,不是用來讀。
古書才是用來閱讀。
但現代出版物,因為學院化的學術規範,腳註越來越多,很多書也是用來查,根本沒法讀。
古代的圖書館也是檔案館。
文書和古書,兩者有交叉。
內閣大庫檔案中有古書。
歷代史志也偶收文件,如詔令議奏類。
(三)從出土發現看文書
1.邊塞文書,過去主要出於西北,漢敦煌、酒泉、張掖、武威四郡,即今甘肅、寧夏和內蒙西部。
秦始皇五次巡遊,北方的邊郡,他幾乎全都轉到;南方不一樣,頂多到長江一線。
南郡是長江一線的中段,古人從洛陽南下,一定要去南郡。
南郡再往南,只到洞庭,洞庭以南他沒去。
湖南,在古人眼裡,是比較偏遠的地區,但里耶秦簡的記載不可思議,當時的遷陵縣,一個偏遠山城,人口居然有55534戶。
我們要知道,《漢書•地理志》記載,西漢時期,40000戶以上的大城,全國只有9個。
文書簡,過去的研究重點放在西北,現在湖南很突出。
當年,漢武帝征南越,他是從雲南、貴州和湖南、江西發兵,這些地點同樣有邊塞的性質。
現在,湖南的發現越來越突出。
簡牘,楚簡、秦簡、漢簡、三國簡、晉簡,哪段都有;數量,全國的發現加起來,也比不了湖南一省;帛書,上面說,過去只出過兩次,也都在長沙。
可見南方也很重要。
2.內地文書,發現反而少,黃河一線,咸陽不出,長安出過一點兒,洛陽、鄭州也不出。
真正屬於中央政府的東西,我們看不到,不是毀了,就是沒發現。
(四)從出土發現看古書
1.楚簡,有遣冊簡、卜筮簡(不應叫禱祠簡)、文書簡三類。
這三類都是文書,不是典籍。
典籍的範圍,可參考《漢書•藝文志》的分類。
《漢志》著錄的古書,主要分六類: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
前三類是人文,後三類是技術。
這六類,楚簡都有。
2.秦簡,有律令簡、質日簡、道里書,還有發給文吏的守則,相當後世官箴的簡冊(即講為吏之道的簡冊)。
秦簡,文書簡很突出,但不是完全沒有古書。
當時的古書,範圍比戰國窄,沒問題。
當時的古書,以《漢志》六類衡之,頂多是禁前三類。
即使前三類,也未必都禁。
秦墓出哪些類,不出哪些類,我的基本估計是:第一,六藝類,大體禁,但秦法不禁醫卜農桑,六藝類的易並不禁;第二,諸子類,也禁,秦墓的確沒有出過子書;第三,詩賦類,漢代流行楚賦,但《詩賦略》有荀卿賦,荀賦是趙賦,目中還有《秦時雜賦》,秦代和漢代不一樣,楚賦不流行,秦賦並不禁,北大秦簡有詩賦,可見詩賦並不都禁;第四,兵書類,歷代都屬禁秘,即使民間有私藏,也不如日書、醫方流行,秦墓未見(出土發現,只有銀雀山漢墓集中出土了大批兵書)。
第五,數術類,戰國秦漢時期,日書最流行(楚墓已有兩次發現);第六,方技類,戰國秦漢時期,醫方最流行。
3.漢簡,種類最全,《漢志》六類,或多或少都有出土。
當然,仔細比較,漢代和戰國比起來,變化還是很大,比如經學凌駕諸子,還有儒、道為顯,排在最前,陰陽近儒,法近道,排在其次,名、墨淪落,排在最後。
現在,文書和古書已經分為兩門,各是一門學問。
二、百年回顧:發現與出版
有人說,盛世才出寶貝,那是說反了。
1900年前後,是災難深重的世紀之交,國運不昌,乃有五大發現:殷墟甲骨、西北漢簡、敦煌遺書、內閣大庫檔案、少數民族古文字。
五大發現,去少數民族古文字不數,是四大發現,去內閣大庫檔案不數,是三大發現。
無論五大發現,還是四大發現或三大發現,其中都有簡牘這一項。
五大發現,有個問題不容忽視,它們當中,有三大發現(西北漢簡、敦煌遺書、少數民族古文字)是「絲綢之路上的洋鬼子」替我們發現。
3我們的研究,是他們開的頭。
2000年,應該給五大發現過生日,回顧一下20世紀的發現。
20世紀是簡帛發現的新紀元。
駢宇騫、段書安先生的書,就是講這個新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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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2010年,近百年來,中國28個省、市、自治區,到處都有簡牘發現。
北方,除東三省、山西,南方,除上海、浙江、福建、台灣,西南,除雲南、貴州、西藏,都出過簡牘。
事情回頭想,真是想不到。
我讀研究生時,簡帛還是絕對枯燥、無人問津的學問,現在怎麼樣?年輕學子,摩拳擦掌,居然成為時髦學術。
限於時間,這裡只談標誌性的發現,而且是有正式出版物的發現,我選了13項。
(一)解放前的發現(1901-1949年)
中國的金石圖錄,1900年以前,幾乎都是摹寫刻版;1900年以後,用照相技術印刷的出版物才流行開來。
這一時期,有三批發現最重要,我把有關出版物列在後面:
1.舊敦煌漢簡(1907、1913-1915、1920、1944年出土)
敦煌簡,匯集歷年所得,有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漢簡》(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但發表最早,當屬斯坦因第二次中亞考古所得,即1907年在疏勒河流域的發現,現藏大英博物館。
羅振玉、王國維《流沙墜簡》(京都:東山學社,1914年。
今有中華書局1993年重印本)就是研究這批簡。
《流沙墜簡》是中國簡牘學的開山之作,不僅是研究文書簡的開端,也是研究古書簡的開端。
羅、王的研究對今天仍有影響,比如他們定的「歷譜」一名,就為後來的學者所沿用。
但他們的研究是根據沙畹的材料,沙畹的書反而是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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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舊居延漢簡(1908、1930-1931年出土)
這批簡是西北考察團在張掖郡居延塞所得,現藏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早期出版物有二,一為勞干《居延漢簡——考釋之部》(南溪:石印本),一為勞干《居延漢簡——考證之部》(南溪:石印本);晚期出版物有二,一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居延漢簡甲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一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補編》(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
3.子彈庫帛書(1942年出土)
子彈庫帛書是現存最早的帛書,也是第一次發現比較完整的簡帛古書。
此書最初為長沙蔡季襄收藏,1946年流美,現藏弗利爾/賽克勒美術館。
蔡氏的《晚周繒書考證》(藍田:自印本,1945年)是第一部介紹這一發現的書,附有蔡氏長子蔡修渙的摹本。
巴納《楚帛書——翻譯和考釋》(坎培拉: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則是附有紅外線照片的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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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批發現,兩批是文書(含少量古書),一批是古書。
這是我們最初的家底。
(二)建國初到文革前的發現(1949-1966年)
主要有四批:
1.長沙楚簡(1951-1954年出土)
這是湖南出土的楚簡,包括五里牌、仰天湖、楊家灣的發現,內容主要是遣冊,見商承祚《戰國楚竹簡彙編》(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
遣冊類的楚簡,這是第一次發現。
2.信陽楚簡(1957年出土)
這是河南出土的楚簡,除去遣冊,還發現了古書,即《申徒狄》的殘簡,見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陽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
古書類的楚簡,這是第一次發現。
3.武威漢簡(1959年出土)
這是西漢末年的簡,內容是《儀禮》,前所未見,見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武威漢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64年),整理者是陳夢家先生。
4.望山楚簡(1965、1966年)
這是湖北出土的楚簡,與前不同,除去遣冊,還有占卜簡,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望山沙冢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
這四批簡,三批是楚簡。
楚簡研究的基礎,除去楚帛書,主要是這三批簡。
這是研究楚簡的家底。
當時,學者對楚簡的認識,水平還很低,很多現在看來最簡單的字,當時都不認識,但這是後來研究的起點和基礎。
武威漢簡《儀禮》,不僅是篇幅很大的古書,而且是五經中最早發現的一部,意義也非同小可。
(三)文革中的發現(1966-1976年)
簡帛大豐收,頭一次是在「文革」期間。
有一種說法,港台很流行,中國有兩次「文化斷裂」,一次是五四運動,一次是「文化大革命」。
他們一罵「五四」,二罵「文革」,罵來罵去,無非是說革命為萬惡之源,他們不搞革命,所以沒斷裂,傳統文化獨存台灣。
我不同意這種評價。
其實,「文革」期間,古籍整理、外文翻譯,還有考古工作,雖受政治運動衝擊,損失相當大,但薪火之傳,從未斷絕過。
中國大陸的學者,在非常困難的政治環境下,依然做了大量的工作。
比如1974-1975年,國家文物局抽調全國最優秀的古文字學家來北京會戰,在沙灘紅樓成立了銀雀山漢簡整理小組、馬王堆帛書整理小組,還有稍後的睡虎地秦簡整理小組。
他們的工作堪比孔壁、汲冢,至今仍是簡帛整理的典範。
1.銀雀山漢簡(1972年出土)
原計劃出三冊,當年只出過一冊。
此書第一冊,文物出版社先後印過三個本子:線裝大字本、普及本和精裝本。
線裝本、普及本,只能反映最初的工作,精裝本,即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才是最後的定本。
它的第二冊,只到今年才出版(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
古書大發現,這是第一批。
2.馬王堆帛書(1973年出土)
原計劃出六冊,當年只出過三冊。
這三冊,和前者一樣,文物出版社也先後印過三個本子。
精裝本,即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壹〕〔三〕〔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1983、1985年),也是最後的定本。
古書大發現,這是第二批。
3.睡虎地秦簡(1975年出土)
秦簡大發現,這是頭一回。
睡虎地秦簡是以律令簡和日書簡為主,除去這兩種,墓中還出土了《大事記》和《為吏之道》。
對秦簡研究來說,這是標誌性的事件。
日書簡之所以叫日書簡,就是根據《日書》乙種的自題。
此書也有普及本,普及本不含《日書》,最後的定本是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
這三批發現,是簡帛研究的一個高潮。
文書、古書的研究,都是一次大突破。
(四)「文革」後的發現(1976-2010年)
「文革」後,改革開放時期,商品經濟大發展,到處破土動工,到處盜掘盜賣,簡帛發現,再次掀起新高潮。
面對這一高潮,我的心情很複雜,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材料太豐富,空前絕後;憂的是,盜掘盜賣,也是空前絕後。
考古,主動發掘,國家不批,盜掘倒是很主動,局面完全失控,有如江河決堤,一發不可收。
我可以好不誇大地說,這是真正的文化浩劫,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比不了。
這一時期,發現太多,但標誌性的發現主要是三批:
1.包山楚簡(1986-1987年出土)
這批楚簡,包括遣冊簡和占卜簡,都是楚墓常出,但材料比以前豐富,簡冊的保存狀況也比以前好,見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
2.郭店楚簡(1993年出土)
這批楚簡是古書簡,包括《老子》、《太一生水》等16種,見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
楚墓出古書,數量這麼大,還是頭一批。
3.上博楚簡(1994年從香港買回)
這批楚簡也是古書簡,內容比前者更豐富,包括古書約百種,現在還沒出全,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二)(三)(四)(五)(六)(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002、2003、2004、2005、2007、2008年)。
上述發現標誌著什麼?大家有目共睹。
第一,包山楚簡後,才有偽造竹簡的高潮,很多假簡,都是模仿包山楚簡,讓國內外很多著名學者上了當。
第二,郭店楚簡後,才有盜掘竹簡的高潮,上博楚簡的盜掘,據信就是受了郭店楚簡的刺激。
第三,上博楚簡後,才有回購竹簡的高潮。
不僅上博楚簡不是發掘品,最近發現的清華簡、嶽麓簡、北大簡、浙大簡,也是盜掘後的搶救文物。
和1900年一樣,2000年以來,我們又碰上了盜墓造假的新紀元。
以後的出版物,即使不是全部,恐怕也有相當數量,都是劫後餘存。
三、整理和編輯工作中的八個問題
如何整理簡帛類的報告或圖錄,我想提八個問題,供大家思考:
(一)分類
這個問題最大。
目前的整理,通常有三種編排。
在我看來,這三種編排都有缺陷:
1.突出重點,重要的放在前面,不重要的放在後面。
如銀雀山漢簡,兵書最突出,兵書中,兩種《孫子兵法》最突出,就把兵書放在第一冊,把兩種《孫子兵法》放在這一冊的最前面;馬王堆帛書,批林批孔時期,尊法批儒,突出黃老是重點,就把《老子》和與黃帝有關的古佚書放在第一冊,《周易》經傳反而排在它的後面。
這種分類法可以反映那個時期的時代特點,但主觀意圖太強烈。
2.不分類,整一部分,出一部分。
這對整理者來說倒是很方便,但於讀者不便。
如上博楚簡就是如此,它已出版的七冊,毫無次序可言,有些篇或章,本來寫在同一卷上,被人為拆開,分屬不同的冊,甚至有些簡,正背都抄,正面在這一冊,背面在另一冊。
讀者只能顛而倒之,倒而顛之,自己重新歸類。
3.按內容分,按目錄學的分類法分。
如《流沙墜簡》中的古書殘簡,羅、王的分類就是參照《漢書•藝文志》的六略分類法。
這種分類很傳統。
過去,敦煌遺書的整理,也是按內容分,如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就是按《隋書•經籍志》的四部分類法來分。
這樣分,好像很有條理,但不能反映簡冊的原貌,既不能體現整理的過程,也無法進行核對,看看整理是不是有錯。
(人文與社會::
wen.org.cn)
這三種編排都有缺陷,特別是前兩種。
第三種方法也不可取。
古人抄書,不會按六分法或四分法的順序抄。
這種分類也很主觀。
我理想的編排順序,是要反映原貌,或至少接近原貌。
這樣的圖錄,認真講,到目前為止,還一部都沒有。
我們要想反映原貌,只能像考古報告那樣編。
這種分類法是物質分類法或考古學的分類法,即根據簡長、簡形、契口、編繩和字體分類,儘量按原始的分卷和編聯來分類。
內容分類,不是不考慮,而是編完了再考慮,最後可以做個總結,列個附表。
但這個表只是參考,絕對不能代替前者。
(二)題篇
出土簡冊是私人藏書,私人藏書多無大題(書名),只能一篇一篇分別題名。
1.古書標題,有些是類名,有些是專名,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應尊重自名,儘量名從其主。
比如日書、算術書就都是類名,7很多秦墓都出,要想區別,只能以冠在前面的出土地點來區別。
質日簡,羅、王曾叫「歷譜」,馬克(Marc
Kalinowski)擬改「曆日」,這個問題值得討論。
我認為,現在既然有自名發現,當然應名從其主。
還有葉書簡,是年表類的東西,過去叫「大事記」或「年表」,現在知道,出土發現,自名是「葉書」,當然也要改叫葉書。
8質日簡,其實是官員填寫的值班日誌。
9嚴格講,當屬文書,如果非和古書比,也是跟歷譜類更接近,而不是與五行類更接近。
五行類是選擇類,日書屬於這一類。
日書當然也配合曆日,質日簡,上面也有日書用語,但質日簡不是日書,當時的分類,質日簡與日書簡還是分屬兩大類。
《漢志》的歷譜類是譜牒類,它是以曆法、歷表(世表、年表、月表)為主,稱表稱譜是一回事。
質日簡,從大的類別講,還是屬於譜牒類,具體講,則近於其中的日表。
葉書也屬於譜牒類。
2.古書標題,書寫位置不一樣,有正題、背題、首題、尾題之別。
背題寫在簡背,容易被忽略。
有時,還有目錄,篇題寫在目錄里,和簡文不盡一致。
原書有標題,我們要用原來的標題,沒有,才擬補。
擬補的標題,最好用六角號括起,有如簡文中的補字。
補題,學問很大,一般有三種方法,一是拈篇首語,二是撮篇中義,三是參考史志和古書的用法,大忌是現代詞彙。
過去,有些補題就不太合適,但一旦印在書里,被大家反覆引用,就改不過來了。
如銀雀山漢簡有兩種《孫子兵法》,本來是一家之學,古人都叫《孫子兵法》,《漢志》要區別二者,只好以「吳」、「齊」二字別之,一個叫《吳孫子兵法》,一個叫《齊孫子(兵法)》(蒙上省「兵法」二字)。
現在,一個叫《孫子兵法》,一個叫《孫臏兵法》,兩者不對稱。
古人以某子題篇多,以人名題篇少,要以人名題篇,也應該叫《孫武兵法》和《孫臏兵法》。
還有,里耶秦簡、北大秦簡都有講交通郵驛的一類簡,這種簡,最好不要叫交通里程書,如果參考古人的叫法,還是叫道里書才對。
10古代,雙音節的詞比較少,補題最好簡潔一點。
(三)簡序
簡序的排列,原則是能排的排,不能排的不要硬排。
現在,年輕人搞競賽,他們追求的是「天衣無縫」,不拼全了不罷休,很多都是硬排。
1.過去排簡,主要參考是契口、編繩、字體和上下文。
現在看來,還有兩個重要參考是葉碼和背部劃痕。
竹簡有葉碼,過去是在武威漢簡《儀禮》上已有發現。
後來整理上博楚簡,我也發現過這類現象。
最近的發現,清華簡、北大簡,葉碼的發現更突出。
葉碼是每根竹簡的編號,或在簡首,或在簡尾,或在簡背。
我們現在說的頁(原作葉)就是從竹簡發展而來,只不過,它是以印刷面為計,不再以書寫的欄格(前身就是單簡)為計。
還有,最近有一位年輕學者發現,出土竹簡,背面往往有人為刻劃用以標識簡序的劃痕,這對判斷簡序也是重要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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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研究郭店楚簡,我使用過「拼聯組」一詞。
所謂「拼聯組」,就是經過綴連,文義大體完整,確實可以排在一起的簡文。
現在的出版物,體例不統一,銀雀山漢簡、馬王堆帛書是用連寫釋文,上博簡是用分簡釋文。
後者,一簡是一簡,不能反映簡與簡的拼聯,至少從視覺效果上不能反映。
過去,銀雀山漢簡,有些簡殘得比較厲害,殘簡是排在後面,用※號隔開。
這樣做,似乎比較穩妥。
受此啟發,我的建議是,拼聯組和拼聯組,中間有缺文,一定要空開,只要拼不起來,或拼接理由不充分,都要分開排,既不是全連,也不是全分,而是能連則連,不能連則分。
(四)圖版
竹簡照片,最好用原始照片,剛剛清洗處理過就抓緊時間拍,好像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水蜜桃,儘量保持其鮮活狀態。
竹簡脫水,或多或少,都有損失,簡形、墨色都會有損失。
上博楚簡發表,是用脫水後的照片,令人遺憾。
脫水前,他們拍過彩色幻燈片和黑白照片。
彩色幻燈片是用於出版,很寶貴,不幸毀於事故。
我做剪貼,是用黑白照片。
這套照片也很寶貴,某些方面可補正式出版物的不足,可惜沒有利用。
正式出版的照片,有幾個問題要考慮:
1.過去,彩版成本高,很少用,用也是用幾幅,示意而已,其它全是黑白版。
現在可以全用彩版。
如果簡文不夠清晰,最好附紅外線照片。
當然,紅外線照片,對紅色無奈,也非萬能。
清華簡和北大簡,都有很多紅色的文字和符號,紅外線照片也不能完全代替彩色照片。
2.是否隨簡附釋文。
如果附,最好是嚴格隸定,不標點,不破讀。
3.是否附摹本。
過去,照片效果差,往往附摹本,如武威漢簡《儀禮》,還有銀雀山漢簡,就都附摹本。
摹寫要懂古文字,這樣的人,現在很難找,即使找得到,只要摹寫,肯定就有失真之處。
我的看法是,照片效果好,可以不用。
4.我建議,簡文圖版,最好用側置的小三角標註契口位置。
簡文整理,契口、編繩的位置很重要。
上博楚簡,圖版部分,先印縮印的簡文,後印放大的簡文。
前者太小,看不清契口和編繩;後者太大,版面又放不下,只能折迭,采剪裱式,無法看整體效果。
我說的小三角,可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
(五)釋文
1.隸定。
整理者對古體、異體、殘字的隸定,寬嚴尺度如何掌握,是個大問題。
我主張,如果是大家都認識的古體、異體,尺度可以適當寬一點,該合併的也可以適當合併,並用凡例說明之。
如果是新見的寫法,如何釋讀,缺乏共識,則不妨嚴一點兒。
殘字,可以寫半邊,另外一半用半個方圍。
2.破讀。
括註標准如何掌握,情況與前者類似,如果把握不大,可以不括注,放在考釋中講。
3.重文、合文。
要不要保留重文號、合文號,保留再括注,還是簡化處理,也可以斟酌。
4.錯字。
是用大小字(前者用,後者用〔〕),還是〈〉號,也可以斟酌。
5.缺文。
是用方圍加斜線,還是用省略號,我主張用後者。
方圍加斜線,一個字也是它,十個字也是它,混在文內,不宜與旁邊的字區別,視覺效果不太好。
(六)考釋
銀雀山漢簡、馬王堆帛書,至今仍是範例。
我認為,一篇好的考釋應該要而不煩,重材料引證,而不是過度推論。
1.要集思廣益,博採眾長,但不必寫成繁瑣的集釋,行文要儘量簡潔。
2.更不必夾敘夾議,左批右駁,給學術界當裁判。
3.不要過度發揮,心得太多,可以另外寫文章。
4.重要的是提供參考數據,提供研究線索。
我一直說,作者是替別人讀書。
你是你的第一讀者。
這就像有些醫藥發明家,發明的藥效果怎麼樣,你自己先試一試。
過於繁瑣,你自己也受不了。
我們要替讀者著想。
(七)文字編
1.影印還是摹寫。
過去多用摹本,現在多用處理過的電子照片。
這個問題和圖版的問題一樣,也是足夠清楚就不用摹本。
2.是否按《說文》540部排序,我看還是這種順序好。
好處是可以跟不同時期的文字編進行對比,因為現在流行的各種文字編,基本上都是採用這種順序。
3.重要的是,每個字要下附辭例。
4.除筆劃檢字,還要有拼音檢字。
當然,有些古文字,其讀法無法確定,只能試擬。
(八)開本和形式
1.原大,還是剪裱式。
這要視簡長和開本大小而定。
剪裱式是不得已。
太長的簡可以單獨處理。
2.線裝、平裝、精裝。
過去,銀雀山漢簡、馬王堆帛書都是三種形式,我看很好。
3.普及本。
普及本也很重要。
過去,睡虎地秦簡還附語譯,我看也是很好的嘗試。
簡帛類的出版物,到目前為止,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一些遺憾,特別是在編寫體例上。
我夢想的出版物,真正符合考古標準的出版物,還一本沒有。
希望寄托在整理者身上,也同樣寄托在你們身上。
(2010年11月17日寫於北京藍旗營寓所,2010年11月18日上午在南京國瑞大酒店會議室演講)
注釋:
1 地圖,也可以鑄在銅板上或畫在木板上,今語「版圖」就是它的遺產。
2 Tsien Tsuen-hsun, 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 The Beginnings of Chinese Books and Inscrip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62.
3 Peter Hopkirk, Foreign Devils on the Silk Road-the Search for the Lost Cities and Treasures of Chinese Central Asia,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0.
4 駢宇騫、段書安《二十世紀出土簡帛綜述》,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
5 Edouard Chavannnes, Les documents chinois decouverts par Aurel Stein dans les sable du Turkestan oriental, Vol. 1,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3.
6 Noel Barnard, The Chu Silk Manuscript-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Studies on the Ch』u Silk Manuscript, Part 2, Monographs on Far Eastern History 5, Canberra: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1973.
7
學者稱為「算術書」者,其實並無自名,嶽麓秦簡叫「數」,張家山漢簡叫「算數書」,才是自名。
陳松長先生把這種書叫「數書」,也許更合理。
參看氏著《嶽麓書院所藏秦簡綜述》,《文物》2009年3期,75-88頁。
案:《漢書•藝文志•數術略》歷譜類有《許商算術》、《杜忠算術》,都是算學書。
這類書,《隋書•經籍志》的書名有三種:「算經」、「算術」、「算法」。
宋代的《算經十書》也是以「算經」、「算術」為名(如《周髀算經》叫「算經」,《九章算術》叫「算術」)。
算學書,除這三種,還有一種叫「數書」,如宋秦九韶《數書九章》就叫「數書」。
清錢曾《讀書敏求記》把經書分為禮樂、字學、韻書、書、數書、小學六門,其中的「數書」也是指算學書。
古代蒙學,課童之書,曰書與數。
「書」是教認字的書,「數」是教算術的書。
教算術的書在漢代屬於蒙學書,稱為「數書」很合理。
8 質日,漢代也叫視日。
質日、視日是用以記錄、考核官吏業績的一種歷表。
質字和視字都有視察、核對和驗證之義。
參看:李零《視日、日書和葉書——三種簡帛文獻的區別與定名》,《文物》2008年第12期,73-80頁。
9 葉書簡是年譜的前身,質日簡是日記的前身。
陳松長先生把質日簡叫「日誌」,從功能上講是對的。
參看氏著《嶽麓書院所藏秦簡綜述》。
10 「道里」,「道」是道路,「里」是里程。
這個詞,古書多見,不勝枚舉,如《史記》「此(指洛邑)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
11 孫沛陽《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周易〉的復原與卦序研究》,《古代文明研究通訊》,北京:北京大學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總46期(2010年9月),23-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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